Q Express

2023-09-07

林方中心文本《日日是好日》收录篇目《发梦》的guest文一则。

方锐被一个气流颠簸推醒,掖进T恤领子的空调毯已有小半漏到胸前,冷气趁隙灌进一股毛糙囫囵的冰凉。眼睛涩得睁不开,机舱顶上的人造灯光让他复又昏昏欲睡,头从座位缓缓歪斜到没合拢的舷窗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像一个湿润的吻擦在额角。

毫无预兆地,他有点想念某个同样冰冷的玻璃杯。

是去年年会上林敬言抽中的1L大容量,杯身上书四个大字“早日退休”,被他大呼不吉利。他说这个你可不兴用啊老林听到没?我们犯罪组合可还得再战五十年!林敬言很配合,附和说好哦好哦我努努力再为呼啸健康工作五十年。方锐借此由头把该杯薅来供于床头柜,睡前盛白水七分满,半夜梦醒或者清晨时分灌下去。隔夜静置的水蛰伏着几百毫升死意般的冰冷,反而提神。初夏时某夜那杯子被林敬言一胳膊肘从他床头柜扫到地上,碎碎平安,特别吉利。方才他们刚接了个意有所指的吻,按天意下一步则是扫地拖地丢垃圾,折腾了小半夜后仅剩纯洁的睡意。

细碎的玻璃碴泡在水里,也像熠熠闪光的冰块。

方锐倚着舷窗,视线栽进泡在夜里熄灭的云,突然觉得自己又渴得可以。

空乘之前端来的水也被空调吹得死冷,水银似的沿塑料杯壁爬进喉咙,撕扯出一线硬质的刺痛直沉胃底。他被这求生欲般的冷意冻得一个激灵,思绪却着了魇,迟迟醒不过来。于是方锐决定再睡过去,再醒来就是白天了。他把空软的塑料杯捏得瘪下去半边,放倒在舷窗台子上,模拟那个卧在地板水滩里半身支离的杯子。扒在壁上的水珠凝在云间如噤默的冰,闪着迷离的微光。方锐盯了一会儿,在一阵目眩中闭上眼睛:再醒来就到Q市了。

这次他做了一个沉静而漫漶的梦,梦里他好像溶解成空气里漫游的粒子,云层像浴缸里的泡沫簇拥在身侧。他漂在云池上,被水烟慢慢浸软、分解,复而聚集,又凝作这架飞机,舱体洁白,踽踽前行。一席天幕轻软缀于机翼,正由晦转明。他从翼后窥见头靠在舷窗正熟睡的方锐,呼吸平稳,眼睫偶尔翕动,空调毯掖到下巴下面塞进T恤的衣领里。他无声又恒久地注视安睡的躯壳,感受到月面反映而来的恒星光把自己镀得格外滚烫。





飞机滑过停机坪时,倾泻而下的夜依旧是深蓝色的,但被灯色烧穿一大团视野,发白得晃人,边缘灼出隐约的焦印。方锐由曝光过长的虚影人流裹挟着淌下飞机,茫然跌撞到出站口,航站楼的灯光亮得几乎和总决赛的赛场无异,视网膜上密布攒动的光粒子噪点被他幻视成飘落的金雨碎屑,兜兜转转洒在头脸身上,如梦似幻,极不真实。

这又是另一个灯火辉煌结局圆满的梦?他以直视太阳的气势仰头去盯路灯,光线直直割裂视野,几近连同大脑也一并剖开,眼眶立刻燎着了似的刺痛。方锐觉得自己要瞎了,眼周滚热,脑子里的水大概都被烫得沸腾,正从眼洞泼出来。擦干后就刚刚好剩空空的一樽壳,心智魂魄随生理眼泪一并拭走,大概诸天神佛都超度不了傻逼,留他一条行尸走肉在这红尘滚滚郎朗路灯下煎熬。

方锐空空地熬了一会儿,等不着林敬言人来,手摸索进衣裤口袋,随后一个靠字在口中良久地嚼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手机可能丢在飞机上。





林敬言来捡人时,方锐歪在路灯杆子上接近合体,叫了好几声才有点反应。

孑然一条人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冲林敬言呲牙,笑说:哎老林你眼睛好红哦,又熬大夜给霸气雄图打工?

熟稔的语调上扬,却盖不过鼻音深重。林敬言没接话,只把方锐拎起来站好,而人却顺势没骨头地贴他身上。他叹了口气:……丢了魂似的,你行李呢?

方锐把头摁在他肩膀上,梦呓似的喃喃狡辩说我只是丢了个人,哦还得外加一个手机……还有手机壳里头的身份证……下飞机的时候没注意——行李,什么行李?我冇啊。

干净的吐息捂在林敬言胸前一小团,间歇性潮涨潮落的温热涔入皮肉、几近呼在心脏上,他又感觉肩头微微一凉,一小汪海洇在心尖慢慢化开。林敬言突然意识到此刻站在这里的方锐或许才是赤条条一个魂,溯游千里,湿漉漉地朝他涉水而来。

仲夏夜适合闹鬼,大概。林敬言想,或许整个夏天都适合魂不守舍诸如此类或惊悚或疯狂的叙事。他觉得此刻适宜地抱一下方锐,这样夏天的概念就会由分离与相聚的浪漫叙事作结。但即使是半夜,这依旧是个热得过分的夏季夜,再贴紧一点或许就会烧起来。

最后,林敬言任由方锐一动不动地靠着,轻轻地问: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Q市临海,他的问句被陆风裹挟着奔向更远处的海岸,空气中依旧有淡淡的咸湿气味。

……上次说过的,我要靠海的酒店。我要看海。

像呓语一样,方锐轻轻地说。

然后去吃海鲜?

林敬言凝视他一息,不确定地问。

方锐抬起头,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要睡觉。





方锐躺到床上的时候,空调还没完全开起来,呜呜推送着制冷的嗡鸣如一声声平静的喟叹,他不禁思维发散到这是落地窗外几百米远的海浪正不断推移海岸线的韵律。一时间那种似梦非梦的谵妄攫住他,意识如同海水尖梢的泡沫正在被不断推往沙滩、摩挲砂砾,实际上他只是全身缓慢陷进了冰软的被衾。

呼啸没换基地的时候,旧宿舍还是双人的套间。两张小床并排,他们把床头柜挪到同一侧, 两个床就抵墙拼起来。方锐睡相不老实,半夜很容易滚到林敬言那边压得人胸闷。林敬言沉痛说比鬼压床都受罪,他笑嘻嘻死道友不死贫道,总比自个儿滚下床好得多。

但是宾馆的床头柜挪不了,死死横贯在两座单人床中间巍然不动。灯关了,他们开到房间已后半夜,林敬言大概也困得不想说话,此时背对他裹着被子拱出一段绵延黑色山坡。

方锐翻了个身,将海岸线抛到背后,睡意在翻动中晾冷了一点,他睁着眼睛盯着林敬言后脑勺看。从被子里伸出手的话,还隔了一小段空间才能碰到,他闭上一只眼睛,虚虚模拟掐住林敬言的脖颈。

林敬言的身体在他视野中平稳地起伏,大概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声轻缓,却在海浪与空调织声里清晰可辨,准确无误地送至方锐耳中。

真过分啊,他余裕地想着。耳廓里传来心脏搏动抽送血液的贲响,脑中回荡类似倒计时的钟声。

冷气似乎终于沉淀下来,室温也降下去。在这个过分安静的时间点。海声、冷气声林敬言的呼吸自己的血液冲刷心房的汩动混响合鸣让他瞬间陷入晕眩,他无意识地模仿起空调的声音,海浪的声音,重重地呼气,要把所有的声音都挤走。

……你是飞机啊?林敬言迷迷糊糊被吵醒,扭头看他。方锐嗯了一声,说,不然怎么从G市飞过来创你的呢?

他说话时感觉刚刚那些声音突然全都消失,胸腔震颤如引擎急转,意识清醒极了。他猛地掀了被子,右手由虚握的手势散开,改成弯曲食指无名指变作战斗机状。

倒计时结束:起飞,嗡嗡嗡。方锐从床上坐起,飞机轻易飞跃了床头柜。他光脚踩在地板上,柔软、无声。飞机飞过床与床之间的领空,在林敬言身侧的近低空盘旋,嗡嗡嗡嗡嗡嗡嗡。林敬言裹着被子翻过身,山岳震动,他余光看见那人在笑。

方锐问,你笑什么?

林敬言笑答,不是飞机要来创人么,林某人在此恭候。

于是方锐一屁股坐过来,一条腿搭在林敬言床沿漏下来的被角上,左手护在战斗机底下,猖狂地说:快了,马上就来创你。

飞机沿着林敬言支起的腿斜斜爬坡攀高,向胸腹低谷唰地俯冲而去又盘旋两圈。这番前进中方锐几进要趴到林敬言身上。警告警告,他说,飞机要攻击咯。林敬言一直在笑:密切关注敌方战斗机行驶情况。

方锐左手撑到林敬言身侧,口中发出凶狠的轰鸣。最后警告,他说。

林敬言说,嗯,所以呢?

右手飞机霎地舒展开,下落阶段在空中解体,精准降落到林敬言的眼睛上,一片漆黑。方锐俯下头,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

林敬言眨了眨眼,方锐又亲了他一下。两次,三次。眼睫在掌心轻挠,蝶翼翕动,鸽羽扑朔,却都被他牢牢地箍着,挣脱不得。

方锐最后舔了一下林敬言的嘴唇,用气音在他耳边得意地说:看,这就是飞机事故的下场。

这就是被狗舔的下场。





唉……他听到林敬言轻而深的叹息,心口汹涌的燥热轰鸣慢慢回落下去,飞机偃旗息鼓,落荒而逃的念头继而漫上来,身体却又违背意志地动弹不得。

林敬言正按着他的后脑,复又续起一个更深更久的吻。静谧的洋流在吐息之间碰撞涌动,他们头依偎在一起,身躯交叠,掩在逐渐暖热的被衾下。

那么事故补偿怎么算?林敬言轻轻笑了起来,你要负起责任咯。

他们依依不舍地结束这个吻。方锐趴在他身上不想动弹,仿佛一架原本气势汹汹的飞机真的降落在这里。而此刻,在足够的冷气中,林敬言伸出手抱紧他。

少了点什么,方锐沉重而轻盈地想。……引擎失效,动力不足,连警告都销声匿迹。如果真是如此,事故的结局应该是……

砰。他的太阳穴被手指轻轻一点,但奇妙的是,枪声和飞机爆炸的终结同时从林敬言指尖处轻轻绽开,又在他的脑里炸出分崩离析的巨响。

你看,林敬言松开比出枪型的手,同样得逞地笑:这就是道德绑架,已击毙肇事嫌犯。

方锐反过来抓住这只手,却是温热的,他牵着他,向被子深处探去。

你试试看啊,他说。

……



缓慢的,冗长的;太热,又或是太冷;窗外海声温柔,白日如期而至。似梦非梦亦或者是将醒未醒,在他们彼此依偎时,一切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