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亡

2022-03-08

逃离、逃离、逃离,去新世界。

赫尔曼·戴维的出逃很简陋。他的工作制服(由于下台之后再没有服务人员帮他烫平而显得皱巴巴的),一副墨镜,翻箱倒柜找出的小学时期的MLB棒球帽(替补时和队服一整套买的,但是没有几次出场的机会),93号汽油的总统系列凯迪拉克DTS(本来已经不属于他,但是聪明的戴维多留了一把钥匙。油表显示油箱余量42%)。可惜他的斯诺克左轮留在了椭圆形办公厅,小傻子和小疯子早玷污了它,他恶心得不想把它带上——或者说害怕得记不起来需要把它带上。

他还剩一把M16枯枝一般躺在副驾上,但戴维还是给它飞快系上了安全带,在白宫大门外孩子人海包围圈的千钧一发之中,仿佛这是他出亡路上发誓即将永不离弃的共犯,“伙伴”这个词的重量压得他无法弹动曾经灵巧的舌头,声带嗡鸣的震动仅仅吐出几节含糊的连贯音。赫尔曼·戴维尚未使用过它,上一次所闻的灵魂回响尚且还是两年前夜空中激越的三十六点星火,它们纵跃向玫瑰星云,然后熄灭,如支流汇入海,但是切斯特·沃恩将似枯枝滚烫与冰冷的机械递给他,赫尔曼·戴维觉得自己仿佛握住了那柄石中剑。那处海,荧蓝的夜正在为美利坚苏醒的啼哭而涌动,你听,我的总统先生,这才是真正人类的灵魂在歌唱。他的国务卿露出了悚人的笑容,黑黢黢的阴影下迸射的视线掷向他,但总统先生却觉得那也如此夜一般熠熠闪光。 但是现在它不再承受如此之重的期待。

额角一颗汗珠踟蹰而下,有人向戴维的车上扔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油门踩死,一个摆尾,把那个冒着烟的手榴弹甩下车去,那个小东西所幸是在人群外爆炸的,也像一个隆重的告别礼炮,人群的嘈杂一下子遥不可及起来,甚至连他们的面容也一并遥远而模糊。超新星纪元美利坚合众国的前任总统将车载音响调到最大音量,放的竟然是上纪元60s的公路音乐,但他没听进几个音节,耳膜里都是尖锐如刀锋的细鸣在切割有限的思维。

他在逃向何处?没有BurgerKing、健怡可乐与酷圣石冰淇淋的地方。……可能是中部,也可能是旧金山,或者火奴鲁鲁,甚至是大西洋彼岸。华盛顿特区是幽灵丛生、腐朽死寂的坟场,纽约是弗朗西丝·贝纳和她的走狗的地盘,前总统的旧居所早被暴徒们炸得粉碎了,砰,庆贺的烟花升起啦,砰,失败者的老家没啦。现在他只是个流浪者、逃亡者、他血统既不高贵也不低劣的非吉普赛人。一样在开着虽然足够体面但是此时拥有相同职能的大篷车,试图找一个能够容纳他仅作为纯粹的赫尔曼·戴维可以留下的地方。

他开了尽自己所能的足够远,先上了高速公路,油箱警告弹出来三分钟之后拐向了加油站方向,距出口两百米的时候他远远瞄见加油站上方悬出一道灰烟,不比工厂足够高的排放囱绝望多少,接着能看见爆米花箱里玉米开花一般黑金膨胀的表面。呼,这里也是美国,欢迎来到our sweet American dream。

他想起了什么,比如那座失去火炬、浑身浴火的自由女神像,比如那朵比极光炫目、比太阳耀眼的至蓝核闪,比如“不要戴维要贝纳,世界游戏换玩法!”,比如……。

戴维抹了抹额角,把墨镜取下,清晰地感受到鼻梁被镜脚掐出了难看的印子。他把M16从安全带里抽出来,跳下车子,没拔钥匙,总统系列凯迪拉克DTS在前总统身后几步外嗡嗡呜咽着。戴维回过头,按照尚未完全褪色的记忆扣动扳机,后坐力像是给他腹部来了一拳,他向后仰着摔倒在公路旁,铁制栅栏粗糙地拦住他,因此后背也同样生疼。但赫尔曼·戴维靠着栏杆喘了几口气,又对着它连开了两枪,车窗再防弹也皲裂出细碎的蛛网。戴维失去了兴趣,端着连续扫射他座驾的油箱,那最后一点燃料终于迸发出压缩到极限的愤怒。戴维看着它身上绽开的一连串爆炸,露出了兴致索然的笑容。

子弹打空之后,他掂了掂手中的机枪,它现在看上去和路边的枯枝一样不起眼了。赫尔曼·戴维把M16扔向面前的烈火,炽风微微撩起他前额和两鬓金黄橙红的鬈发,他如湖面般的眼瞳也点燃晶亮的焰火,两颊攀上的红晕昭示着他无疑是个真真正正的纯正美国人。接着,“去你妈的吧!哈哈!”

他翻身跳下栏杆,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