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出去吗。
这种体验起初很奇妙,凡妮莎知道自己正在被吃掉,同时她也正在把自己吃掉:她尝到从体内向外涌的血堵塞喉管、浸没舌苔和牙床的濡湿粘稠,却也同时急不可耐地跪伏着吞吃身下热气腾腾的脏器与骨肉。
“我要死了……”和“我不想死……”平等地写入生物基因的本能,两股截然不同的视角与感受不断撕扯着意识,如DNA的双螺旋结构一般交错缠结,以矛盾却并行的基础单位拆解了她和它,又钩织出了如今的这个存在。
凡妮莎与伊桑失散在突发的暴风雪,或许是这座雪山的诅咒,那个幻化成埃迪的人形怪物在垂死挣扎中袭击了她。尚未被上报分级的受监视生物聚拢而来覆在凡妮莎的躯体上争先分食,少女躺在雪地里失血失温,目睹自己的生命被缓慢而残忍地舔噬殆尽。剧痛跟恐惧很快稀释成绵长且麻木的暖意,在意识像雪片一样分解、飘散而去的时候,它们又自虚空另一处落下、凝聚,血肉吞咽进身体那种重新获得生机的感觉,也是同样的温暖、舒畅,感激涕零。
为了活下去她一直不停地咀嚼吞食着雪地上零落的残块,直到几乎最后一捧染红的雪塞进嘴里却冻得无法下咽,只能掰开上下颚把那团冰球抠出来。凡妮莎!她听到伊桑的声音在急促地呼喊着那个名字,于是欣喜又茫然地抬起头,想向他跑过去,却猛然发现这具新生的躯体动起来是如此生疏笨拙。而伊桑站在几步外,在纷纷扬扬的雪中、对着凡妮莎衣物碎片里的她举起了枪口。
山中乱舞的雪沫又变成了流动的纱幕,凡妮莎再次体会到支离破碎的感觉。被活生生吃掉的记忆不太好受,如果当时来得及留遗言或许她也会失声惨叫着“妈妈我好痛……”,或者“伊桑,对不起……”。但她的喉咙被撕开了,血堵住了喉管和肺叶,视野溃散前停滞的最后一幕是埃迪惊恐癫狂的面孔,随后她陷进了黑甜平静的虚无,短暂回归了该去的地方。
在下一刻,恰同入睡前的惊厥,一个失重般的下坠后她睁开眼睛,纱幕涌动着次第分开,伊桑靠在病床边对她温和地一笑:“凡妮莎,欢迎回来。”
说不上什么失落,或者早已是心如死灰,在反复的手术或者说实验后这种心情也不过是滑过指缝的水流中毫不稀奇的一股。她垂眼瞟了一下身上的拘束带,只说:“你好,伊桑。”
主治医生观察着患者的脸色:“今天感觉怎么样?”
她没什么情绪地回答:“我想死。”
他有些无奈:“我是指你的身体情况。”
凡妮莎侧过头读连接身体的仪器数据:“掉下来的那些东西……应该够你进行下一个手术。”
这种冷漠似乎割伤了伊桑的热情,语气略显受伤:“今天之后这周没有别的手术安排。”
她说:“是吗……那我很高兴。它们也是。”
它们——在这个手术间(或者说实验室)墙壁上涌动着的波纹,粼粼的光点在其中不断闪烁、翕动,仿佛正在规律地呼吸,那些缀连着纱幕的水母须状物随着这种节律在他们身周缓缓游曳。
就像在水族箱里一样。
伊桑往旁边站了站:“嗯……那我也很高兴听见你这么说?多开心一点,不要老是困在想死的情绪里的话手术会更顺利。”
“怎样更顺利?”凡妮莎平静地追问,“顺利地让我去死吗?”
激烈的,崩溃的,哀求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已经重复过太多次,嚼起来早就寡淡无味,如今起承转想死的话题就像日常问候一样稀松平常。
“……”医生叹了口气,“让诺拉带你回三楼吧,好好休息。”
她说:“伊桑,你也是。”
褐发的护士长领着几个护工来推她的病床,纱幕彻底收起来。伊桑在捣鼓那些医疗器械,一边问诺拉:“格里芬呢?”
诺拉娉婷一笑:“伊桑医生您知道的呀,格里芬医生现在做三休四,虽然呢今天确实是他的工作日,但格里芬医生说连着在家躺了四天浑身酸痛实在是太累了,所以必须请假出去旅游,不然就累死了。”
对于格里芬旷工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伊桑说:“那算了。我自己来理数据,诺拉你帮忙把凡妮莎带回去好吗?”
护士长说好的,亲切地问凡妮莎拘束带会不会太紧了,如果想死意愿不怎么高的话可以松一松。
“没关系。”凡妮莎说,“就这样对大家都好。”
诺拉夸她善解人意,越发懂事,语气像是哄302的孩子,然后指挥着筋肉虬结的护工给她的病床掉头。视野转向的过程中,仪器边的伊桑远远地沉在手术室这方钴蓝色的海里,红发在肩头顺垂而下,像一小滩静止的深血。
“伊桑。”
“怎么了?”
病床贴心地停下,凡妮莎仰着头看着他:“你的头发有点长了。”
伊桑愣了一下,虚虚把红发在耳后拢成一绺,发尾险险悬到后心。他若有所思地松手散开头发:“……确实。谢谢你提醒我。”
回病房的电梯里其他人都不敢吱声,诺拉还在声音甜美地辱骂格里芬这个旷工的逼人,并衷心祝他出门车祸、火车出轨、轮船失事、飞机失联,字面意思的能死多远死多远。
凡妮莎静静聆听了一阵她给格里芬医生预制的种种死法,发表感想:“真好。”
“不是很好,”护士长慈祥地说,“死不透后患无穷才烦,格里芬就是那种死了还给人添堵的逼……货色。虽然很想他死,但是我绩效考评还得让这个人签字,他死不透我的工资还得延后才发。哎呀,这么说起来真想辞职呢。”
“不能辞职吗?”凡妮莎问,“比我想死还难吗?”
诺拉只怜爱地看着她散发出清澈而愚蠢的气息,摸了摸她散下来的头发:“没有那种好事哦。比让格里芬死还难。”
“那挺遗憾的,”凡妮莎说:“你们都很好。”
凡妮莎还挺喜欢跟格里芬、诺拉之类的医护人员聊天,不是因为他们把她当作一个人看,而是即使他们没把她当人看,医患之间的对话依旧很轻松。她谈到死,他们都不在乎,仿佛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时候甚至能拿来打趣。他们满不在乎的时候她反倒可以放松,而伊桑那种故作轻松的姿态只会让她感受到一种高悬的紧绷。
“哎呀谢谢你呀,”诺拉把她发尾在指尖绕了两圈,又散开来,反复玩到电梯升上三楼然后打开。“你也挺好的,多配合配合我们的工作的话呢就更好了。”
凡妮莎说:“对不起。”
“也不是说你不配合了呀,你挺配合的。当然我们医护人员呢都希望患者们能更加配合我们的工作对不对?不要老是突然自杀,该死的时候总会死掉的。”诺拉看着护工把她抱回301的病床上,给她脖颈下面垫上枕头,“因为你手术刚结束,还没办法进食,先给你输液,之后再逐渐转流食和固食。老规矩,先来点葡萄糖?”
凡妮莎嗯了一声,说还要一针咪达唑仑。
护士长说这个时候不会给你的。凡妮莎说那给我点安眠药吧。诺拉说可以,一粒右佐就让她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