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ISONOUS ROOT

2024-03-21

参与奈阿合志《Portrait en feu》的解禁。

他左手拄杖,戴着丝绸手套的右手用力推开宅邸这扇厚重华丽的大门。此时夜幕深沉,夜色趁洞张的玄关涌进屋内,将里面的一切陈设吞入幽深死寂,显出一副毫无生气的寂寥。

这里没有勤恳忠诚的执事守着夜灯等待老爷归家,也没有温婉体贴的女佣主动迎上前替疲惫的主人宽衣解带。如果说仙女教母的魔法在深夜十二点后会回归干瘪南瓜、肮脏老鼠与褴褛衣衫,最起码这处居所从物质层面上来考量是属于货真价实的体面与考究。只不过阿道夫仅是名义上寄居其中,还是借由帕德里奇明码标价的馈赠。

他循着肌肉记忆摸到开关,按下,霎时正厅里那座亮得炫目的琉璃吊灯将方寸之间的一切映得分毫毕现。碍眼的混沌好似帷幕被闪电般抽离,阿道夫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仿佛某种暗示般,两侧的太阳穴如同被唤醒一样嗡鸣不已,不断叩动着他大脑中某根突突跳动的神经。视网膜上遍布着卫星电视转播讯号中止般的黑白细碎,雪花般四散而开又不断在各处蠕动盘桓。他眼前发黑,像低血糖发作,腿脚一软,权当支撑的手杖从左手心滑落。阿道夫向前栽去。

“欢迎回来。”

不可能。阿道夫恍惚间想着。在厅内亮起的极度刺目的一瞬,他的视神经回馈而来的电信号也同时在脑海中爆炸开来,斑驳的深黑宛如鸦羽般退潮剥落,那个眉目深邃,黑发柔顺的男人正交叠双腿坐在正厅中央的卡座里,向他投来好整以暇的微笑。

是幻觉吧,他心想。还未来得及调整自己的姿态,阿道夫意外地撞到了某个坚实的身体,上好布料的柔软特性作为极具优势的缓冲,使他不至于极为狼狈地跌倒在玄关。阿道夫从那剪裁得当的西服袖口敏锐地捕捉到熟悉的甜柠檬、苦蒿以及玫瑰乌木的味道,倘若视觉的冲击并不能完全说服自己究竟身处怎样的状况,但是嗅觉气息从记忆深层掘出的久违的生理颤栗让他不自觉地开始心脏抽痛,呼吸变得急促。

“滚!!!”

奈亚从善如流,松开手后退一步,放任阿道夫挣开他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根手杖。乌发金眼的男人完整无瑕的笑容裂开一丝遗憾的松懈:“阿道夫,你怎么会如此失态呢?”

阿道夫没有理会对方的哂笑,心脏铿锵的搏击搅起血液沸腾至蒸发般的躁动,颤栗的痉挛由胸口迸射向四肢百骸,慌乱一时攫住这具毫无准备的人类躯体,但电光火石间他的头脑在兴奋的燃烧中无比清醒。他一把抓住手杖,手腕一拧拆分为二,拇指下扣打开保险,转身,甚至没有瞄准,三声枪响陡然炸开。

眉心,脖颈,还有右胸。

奈亚死定了。枪声消弭,在耳鸣尚未止息的嗡动中,阿道夫快意的笑容逐渐深刻。

必死之人的躯体因中弹微微后仰,失去生命体征般脱力倒去,男人束起的乌发在空中荡开一个优美的弧线,堪堪遮过了阿道夫凝视对方死状表情的视线——阿道夫笃信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一定是猝不及防的狰狞,谁让那家伙这么贸然地闯进自己的地盘呢?——旋即,那躯体的下半身以违背常识的姿势向前跨了一步稳住整个身形,上半身仿佛拦腰折断一般向后猛地扳折,骨骼噼啪作响的声音似碎裂亦似重构,接着是一个反向的对折,奈亚的身体重新直立起来。

这一瞬如需要换带的老式电影胶卷,在下一场开始之前它被轻柔地剪去了。

因此,阿道夫的眼前仅映出几片绚烂的星团,它们像囿于人体躯壳有限空间的三场烟火,落入平静水面的头三颗雨滴,在奈亚的身上漫漶开来。

“可惜你现在杀不了我,对吧?”男人不无遗憾地戏谑着,被撕裂溅射开的星团正兀自收缩,是干冰升华的倒行逆施,由熵增迅速倒转束拢,它们争先恐后地重新钻入这个原本因为破裂扭曲而扩散开的身体。男人侧过头,手指插进长发,别到脑后。

而目睹这一切动作的阿道夫却感到异常地平静,被刻意剪去的不只有那几帧的片段,而连带着其他的东西:“……这是梦。”

男人没有否认:”是,你惹到了别的东西,还不少。”

“但是为什么是你,会在这里?”我知道肯定有问题。阿道夫反问,这整个镇子上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如你所愿,在这里,你能等到我。不然的话,我们亲爱的岸先生会死得莫名其妙,这该多可惜。”

阿道夫的身体一僵。

“情报拿够了?不错,值得庆贺。那么,”奈亚冲他粲然一笑,”Cheers!阿道夫,去拿你的酒来。”

阿道夫迟疑了一下,场景似乎又中断过几幕,最终画面定格到他站在酒柜前。他不常真正光顾房子里的这座酒柜,通常只是在驯鹿酒吧那里装模作样地小酌两杯。他拿着帕德里奇的钱,这一切仍然是帕特里奇的财产,自己不想在这些细微的地方多欠一分。但此时他心情平静如水,甚至像琴弦被蓄意拨弄过似的微微雀跃,正如奈亚所说,“此刻值得庆贺”,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声音说奈亚是对的。

于是他从酒柜里面挑出一支Semillon贵腐,回到吧台取来一支高脚花苞杯。绢丝手帕擦拭瓶口,接海马刀割断锡箔,旋起软木塞,拔出瓶盖,毫无声响。完美的开瓶。混合蜜饯、甜橙和烤榛子味道的香气自瓶口绵延而来,柔和地盘桓在鼻尖,细嗅之下还能辨认出一丝新鲜蜂蜜和淡奶油的清甜。

“进步很大,阿道夫。”拥有焦糖肤色与琥珀色瞳孔,举止优雅温和的男人慵懒地远远坐在卡座上,侧过头来看着他,噙在嘴角的笑容宛如勋章让阿道夫顿生出更加馥郁的成就感。

“这不是香槟,所以开瓶时不需要发出那声‘砰’响。来,接下来让我们试试倒酒的姿势,你应该可以做得更好,不是吗?”

奈亚语气和内容都像在教授最基础的品酒礼仪。

于是阿道夫再用手掌稳稳托住酒瓶底部,手腕翻转约莫三十度,心中默念:瓶口离杯底两厘米左右为宜;这是白葡萄酒,入杯斟至酒杯容量三分之二处;酒量满足后,身体稍稍远离,再轻微旋转酒瓶底,干脆收瓶,以免溅出酒液。好,同样的完美。阿道夫左手举杯至眼前,蜜色液体随动作轻轻荡漾,裹挟于其中的琉璃灯光跃动似一簇微弱的火,刺痛了他同为鎏金色的瞳仁。

“做得不错。”冰冷的触感搭上他的手腕,阿道夫猛地抖了一下,酒液中的火光四散消弭。他转过头,奈亚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上身微微前倾,另一只手则顺势接过他手中的贵腐酒瓶。

阿道夫托着高脚杯让出位置,浅浅抿了一口白葡萄酒液,安静地凝视奈亚从吧台里随手拿出一支倒扣着的细长高脚杯。

“说吧,你做了什么?”奈亚倒酒的动作映在他的眼里,像骤然活过来的上流社会礼仪准则,一支令众人微醺的交谊舞曲。男人优雅坐入一侧的卡座,语气轻快,似乎已谂知阿道夫的今日小故事,而此时此刻的询问只是鼓励那孩子自己说出来。

“不是什么大事,我给躲在花店的那个败类送了份礼。”阿道夫轻描淡写,不经意间语气也染上微微上挑的不屑,他端着酒杯回到客厅中央,坐在奈亚对面。他下意识地合拢双腿,绷直了身体,但甜蜜的酒精里暖融融的魔力让他变得懒洋洋地,很快又松懈下来。“是花店的漂亮小姑娘代收的,不过没有关系,霍尔小姐肯定会把东西交到他手上的。”

他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

“黑玫瑰,是吗?你给那位小姐家的‘西蒙’先生送了份大惊喜。”男人对着他笑容更甚,上身前倾,随手将高脚酒杯放在茶几上。“真不错,你招惹了哈斯塔的新娘。”

阿道夫还没看清对方是怎样动作的,奈亚放下酒杯而空闲出的手已从虚空中“抽 ”出了一大捧漆黑的玫瑰,虚握在胸前。与其说是花束……阿道夫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在被刻意勾起而突突弹动着,视线里的团团黑色重影分合,他觉得奈亚正捧着什么绝非自己所知的词汇与语言能描述出其形容与精神的……


“它、它们真漂亮。”他酝酿着措辞试图说些高级的词汇,可还是遗憾地失败了。他年纪太小,又没有阿谀奉承的经验,更没有专业丰富的知识储备。随即阿道夫鎏金色的眼瞳一下子亮了起来,即使熠熠的目光中倒影着的是仿佛从黑暗中蔓生出的造物。“先生,您从哪里寻来这么优雅而神秘的黑色玫瑰?我、我在卡森德拉的花店里从来没见过黑色的。”

“Halfet,一个土耳其的小村子。”捧着花束的男人耐心解释着,低头对难掩惊羡神色的男孩微微一笑,“我喜欢那些拥有自然特性的珍稀玩意,所以不会去选择那些染色或者喷色的花,厄瓜多尔出产的玫瑰就是那种。你看,像这样……”

奈亚从中取出一枝修剪得当、盛开着深沉暮色的黑色花朵,他的手指摩挲过丝绸般触感的花瓣,仿佛正在爱抚情人的手背。接着,他手指猛地合拢掐紧,玫瑰拦腰而断,茎枝的新鲜断口处被挤出清透的汁液,裸露出鲜嫩乳白的截面。

“……这里面不含任何人工浸染的色素,这是天然的黑色,有趣的地质条件孕育出的独特花朵。”男人用指腹抹过那枝被折去一半的黑玫瑰的伤口,擦去缓缓渗出的茎液,指尖清亮的水渍在光线下闪闪发光,“如果你想显得自己是一位有品位的绅士的话,我想必须在细节上秉持一些原则。”

奈亚将黑玫瑰轻轻插入阿道夫衬衣胸口的口袋,冷冽夜色被别在少年的左胸前,却让阿道夫的心口滚烫起来,自玫瑰依偎之处翻涌起比这颜色更加深沉而激昂的情绪。这位阅历丰富、品位独到的长辈又亲切地敲了敲他不住抠挖着袖扣的手指,让自己放松。

“呃……从土耳其送到美国,它们应该,非常昂贵吧。”阿道夫暗暗吸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中个关键之处,于是他这么问道,“它们看起来那么新鲜而富有活力,像是今天清晨刚摘下似的。”

“当然。”奈亚回答他,语气稀松平常,然后状似随意地报出了花的价格,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阿道夫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被倒吸回去、注视着那束花的眼神都变了。“但这很值得,不是吗?这朵花很衬你的头发,我的小绅士。”

他在夸赞我。阿道夫心想,视线落到奈亚的头发上面,它们乌黑修长而顺滑如缎,被精心收拢成一束顺从地伏在高级定制的西服的后背。

“而这些,”男人凝视着手中花束的目光变得柔和而缱绻,“非常适合你的母亲。”

男孩无法遏制流露于言表的喜悦,他急忙附和道:“我也这样觉得,奈亚先生。”

您也非常适合做我的父亲,我的导师,我……的引路人。

奈亚笑着摸了摸阿道夫的头。

阿道夫不太喜欢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已经是半个成人那么大的年龄了,被摸头的感觉仿佛自己仍是个向大人撒娇的小孩儿。但是奈亚先生这样对待自己却不让人那么讨厌。他想象着母亲收到花束羞敛但惊喜的神情,她绿宝石般澄澈的眼眸里会流溢出更加轻盈而灵动的光彩,而不像平时那样笼罩着轻薄的愁云。

母亲总是向自己投来怜惜而担忧的凝视,仿佛阿道夫是什么失而复得、随时可能再度消失的易碎物品。这可能源于他那个不中用的父亲,在驯鹿酒吧灌了几杯劣质酒精就会酩酊大醉,复述着梅兹家族过往无尚的荣耀与地位这类陈词滥调,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酒客讥诮的表情。偌大根系的遗泽延至他这一脉只余虚无——梅兹家旁支的旁支的末裔在卡森德拉毫无分量,盘踞于卢森堡的荣光沉没在大西洋,未尝登陆阿美利坚的土壤,毋论卡森德拉这般偏远的小地方。

阿道夫已经厌倦了烂在尘土里的腐朽旧誉,那些化为飞灰的东西甚至连尘土的味道都不如。他要金钱、地位、名声,属于现在,属于自己切实掌握的一切。而不是被学校里的那些蠢人将头摁到地上,“贵族在一百多年前就被砍头啦!是不是啊,阿道夫·梅兹爵士?”

同龄男孩们的手上攥着他尚没留得很长的头发,像为了打零工而去给邻居家花园清理草坪一般卖力,手指并拢,向上,拉拽杂草根茎的力度。阿道夫感觉自己的头皮要被掀开。

“我们伟大的爵士先生给那个傻子出头,真是了不起的贵族精神!了不起的正义感!”

哄笑的吵闹裹挟着拳头和鞋底临头落在他蜷缩的身上。

口鼻里是泥土的腥味,混着些呛人的灰。卡森德拉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公立小学,连操场都是施工到一半的烂尾工程。而他的家庭负担不起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在又挨了几下拳脚之后,阿道夫站在盥洗室的水池前冲淡嘴里令人作呕的味道。他恨死这个地方了。阿道夫想,他恨这群废物,还有父亲,以及所谓的高尚的贵族风度。母亲说的是错的,而奈亚先生说得对,并且奈亚先生倾心于母亲,他会拯救母亲和自己。遵从奈亚先生的教诲,我会因此拥有光明的未来。

“…您这次,是专程来给我母亲一个惊喜的吗?”他悄悄揉了揉额角,抑住片刻的失神,跟在奈亚后面走进门,心怀隐秘的期待这样问道。他自认这句话毫无异样。

“哦,还有一份不情之请。”男人坦然道,缓步踏入这个因他显得失色寒酸的小屋,怀中的花束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曳。阿道夫四处张望,快速审视自己家里的布置是否有什么不得体之处,然后绝望地意识到这本就不是身前这名绅士该纡尊降贵光顾的地方。

“不情之请?”

“是的。”奈亚饶有耐心地站在玄关,语气轻松,“希望梅兹夫人能允许我占用她的小阿道夫的一个周末,陪同我去参加一个在纽约的舞会。”

“舞会!”纽约!我还没去过大城市呢……阿道夫咬了咬嘴唇,浮想联翩。

“因为我觉得先前教给你的舞步总得派上用场,不是吗?”奈亚朝这个兴奋的孩子笑笑,“这跟你们学校的返校日舞会或者整个卡森德拉的圣诞雪夜舞会不同,那种场合不适合粗俗地扭动身体。你还记得我教过的动作吗?”

阿道夫重重点头:“当然。”

他将奈亚教给他的一切都会悉心记住,直至刻入骨血。

在卡森德拉镇中少见的纯木制双层建筑里——作为奈亚先生一处短暂的居所——二层原本铺着的产自伊朗的手工编织地毯被佣人卷成细条,搭在墙角,挪开沙发与摆设,打过蜡的木纹地板清出了一片圆形空间,一个简易的“舞池”。

奈亚作为他的舞伴,从容踏着女步,阿道夫则小心翼翼地虚揽着对方的腰侧,让这位绅士的左手轻轻搭着他的右手,然后一、二、三、转圈,一、二、三、四。

留声机里的古典音乐流淌在他们的脚下,阿道夫根本记不得那些到底是什么曲子,或者那仅仅是某些叠声的呢喃摩挲着他的耳膜,延展触摸至脑腔的低语,像乐曲一般——但是他们应该跳了很多、很久。奈亚先生未戴手套的手指修长、瘦削——出乎意料地凉——阿道夫原以为它们会更温热些,毕竟墙边的壁炉将整个屋子煨得意识都黏腻起来,而自己的脸颊因专注与兴奋而发烫。但正是这一点细微的冰冷,在转圈转到头晕目眩的时候他才能保持清醒、凝视对方琥珀色的瞳仁,在如蜜如金般磷光流转的眼瞳里他看到自己的身影,缩小、放大又翻转扭曲收缩膨胀然后被吸入那流转金光背后旋臂倒转的星河无尽坍缩的黑洞永恒的湮灭亘古的注视接着阿道夫终于感到头皮要爆炸般被那些声音骤然掀起,而裸露的大脑灰质与皮层与沟壑皆如数化为粉齑般僵直发麻随空气尘粒悬浮飘荡。浑身的细胞攒动拥挤尖啸着从驳杂凌乱的细微簇音无头乱撞至汇聚成模糊但语义明确的音节,数亿的祂们在说:——

“阿道夫,你怎么了?”

是奈亚的手,奈亚先生将他的手握住,像父亲宽大的手掌包覆着孩子的手一般。他因而感到一阵涨潮般涌上胸口没过头顶直至窒息的安心。

“没什么!奈亚先生,我们快去找母亲吧!”

阿道夫迈开脚步,急切地拽着奈亚的一只袖口向玄关的尽头走去。因为客厅在另一边。

“母亲!……先生来了!”

这几步便能彻底走过的通道此时显得格外漫长,他甚至感觉自己迈动的双腿好像跨过了几十分钟,因而跨越了数百万光年。阿道夫终于站定在客厅的入口,灵光一闪的那刹步履骤然停止,他略昂着头,注视着。母亲正站在那里。

他不解地凝望着梅兹夫人投向这边的视线,那一如既往内敛、忧郁且湿润的眼瞳——祖母绿、翡翠,或是翠榴石般的,一切这个世界上最宝贵而剔透的绿色,他不吝将这所有美好华贵的形容献给她——正簌簌颤抖,从那瞳仁的深处细微的黑点不断蠕动、外侵,好似黑色的玫瑰花苞正挣动着舒展花瓣一般裹挟着膨胀着要萌芽而出。

她本应该露出惊喜的笑容的,可是……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呢?

他想循着母亲的视线转头,但正在空气中浮游粒子的间隙中数亿的祂们在说——

不要回头。

…要回头。

……回头。

反复的低语钻进他的脑海。女性的声音,男性的声音,孩童的声音,……的声音。

他的动作僵在一半,目光下移。

成年男性的躯体横亘在他脚边几步,蜷缩的身体却像一道狰狞的裂口,将他与母亲割裂得泾渭分明。

“父亲……?”

他想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却意识到喉咙发紧。本能地手指攒握成拳,却被掌心硌到的异物感震颤心惊,原本那只手正攥着奈亚先生的袖子,镶于其上的袖扣内敛着不规则切面黑红流转的光泽,不时触碰到他的手指。但现在他摊开手掌,躺在手心里的是一枚表面崎岖如蛇鳞的安瓿瓶,瓶身湿润,他目睹着融化的黄金般的液体浸没过自己的掌纹,淅淅沥沥渗出指缝,跌落在空气里,以脱离引力与定律的轨迹扭曲着飘至地上的人形。

下一刻, 时间的概念好像在数亿之一倍速慢放下纤毫可见因表面张力弹动伸张,金色酒液触及“父亲”的皮肤如一枚窜至天际的信号,烟花般绽开的是超新星夺取视线与听觉的能量,原本的人形如吹至极限的水球一样炸裂,陨星从中崩裂而出,呼啸而过的是目光眨动的嗤笑低鸣。周围凝滞固化的墙壁砰地应声而碎,男人横躺而切开的的地板像龟裂的拼图一样片片倒坠下去,裂口双向延展,封闭的空间被贯穿割开,地毯、沙发、灯具、衣帽架、卫星电视,一切像是乐高积木拆解下的小小部分,陡然从他眼中滑过,拖曳着彗星尾巴似的视觉残留下落、急坠。

地毯从卷筒状散开,织品颜色交错成马赛克式的拼接图案,被脚印碾过倒伏的部分焦黑蜷曲,小小的正装阿道夫于其上独自拥舞打转,如八音盒的芭蕾小人一样转圈;单人沙发上端坐的母亲正随座椅上下颠倒翻腾,裙裾起伏扬抑,宛若一尊壁柜上累年静置的威尼斯古典人偶,面具下翕张的眼窝中两颗眼瞳翠绿的星辰骨碌碌滚落而下,卫星似的悬浮在脸侧环绕起来。衣帽架伸出的分杈勾到了他的裤管,某个男人的陈旧报童帽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劣质烟草的气味充斥鼻间,夹杂有一股头皮油腻的人体味道。阿道夫一个趔趄,头下脚上地认知到他的“家”正在分崩离析。

电视机从电视柜台座脱离,屏幕别过来朝向他,鲜艳如调色盘的像素点漫无目的地做着布朗运动,但又随即刷新出不稳定的干状带波纹似的流淌,再最终定格在黑发金瞳的青涩正脸的特写。

电视中的阿道夫抬手挽起留长的头发,明红的丝带缚着一个标准对称的蝴蝶结,他轻轻眯起蜜糖般粘稠的眼瞳,眼睑低敛,嘴唇微张,嘴角抬出一个上挑的微笑:“干杯,父亲,还有母亲。”

下落的阿道夫怔忡地紧盯着这个信号羸弱的小盒子,音响掷叩在耳膜的声音四窜着干扰的电流正滋滋作响。情景在切换,从阿道夫的特写徐徐倒退到中景,三道人影矗立,花苞杯细脚杯还有笛形杯交碰出嘤咛脆响,拉近特写,三只手缩回,再近,杯沿沾上嘴唇。切视角,中景,阿道夫凝视对面双人微微抬起下颚,喉头耸动,金色蜜液浸润唇珠,沿微张的口腔从唇缝汩汩流入喉管。镜头再拉远,阿道夫长长地舒了口气,上扬的嘴角松弛至抿成浅浅的直线,随即猛地提至一个紧绷的弧度,他一下甩开手中的花苞杯,盘桓在杯底的酒液随玻璃掷地的粉碎一同迸溅出来,残片与飞液刮过他的指尖。

电视中的阿道夫大笑着:“我向我真正的父,……,献祭你们。”

“这是谎言!!!祂在骗你!他骗了你!!”电视机内外嘶吼的声音重叠,屏幕里捂着嘴唇躬下身的女人,单人沙发上端坐着耸动肩头的女人。复数的母亲的哭腔里攒动着茎叶生长的簌簌细响,成片的黑色玫瑰疯狂地蔓生着,撑破了女性的躯体,挤出荧幕的桎梏扑向下落的阿道夫,从镀金面具后漆黑的眼窝里蔓延而来的尖刺与茎干不断舞动着,疾速前伸揽向黑色玫瑰簇拥的阿道夫。他陷没在黑玫瑰花海里。


这种感觉充斥着身心正被某种造物囫囵吞咽、分解消化般的怪异。阿道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些亲密抵近他视野的花,翕张的花瓣拟人般不断吐息、蠕动、繁衍,正以一种死星爆炸后星云扑散的姿态向他倾覆而来。

裹挟其中的是类似枝叶摩挲的细微风声,层层叠叠的花瓣涌动着次第张开,掩映在花蕾深处的星辰睁开湖蓝的、翡绿的、鎏金的瞳仁,直勾勾的视线侵蚀着阿道夫的视野。环抱而来的低语绵长而暧昧,瞬间老教堂唱诗班的记忆汹涌而至,在阿道夫耳膜上不断嗡鸣的呓语被分割成一个又一个声部的轮唱,在影影绰绰之间拧作一团。

断续的、喑哑的声部在呻吟:“……我没想……”

柔软的、受伤的声部在哀恸:“……祂骗了你!”

拔高的、激越的声部在质问:“……为什么?!”

轻佻的、愉悦的声部在戏谑:“……因为我乐意,这很有趣。”

小小的阿道夫、不断下陷的阿道夫、蜷缩成虾型的阿道夫、握紧枪柄的阿道夫,他不约而同地向头上的虚空怒视,金色的眼瞳中映出猎猎翻滚的焰:“你这、你这卑鄙的骗子……!!”

他的诘问连同那份磅礴的恨意向上逐渐飘升,而肉体则继续遭到无数拥挤花朵与眼球的践踏,金黄如蜜斟满星辰的液体从中深处流溢而出,却充斥着血滴和脓汁腥臭的味道。

“……我会找到你……我会杀了你!!”他的精神被细弱如蛛丝般的暗示牵引着抛却躯体向上攀去。意念中他感知到已被自己放弃的身体在下沉、尸骸被分解,花海如血肉土壤将残余轻柔地掩盖。一切周围盘桓的声音,来自灵魂深处怒火的声音,此时都漫漶做模棱两可的呜咽。

但虚空高处飘忽往复的声音中,极远、极轻地递来一声嗤笑:“好啊。”

“毕竟,你是属于我、属于……的孩子。”

阿道夫不甘地嘶吼着:“我不属于任何人!!”

簌簌涌滚的花海窃笑着:“……你已经身处此处,呼唤祂的名讳吧……皈依吾主者,必可将此梦化作现实……”

“但现在你应该醒来。有毒的种子,只有在浸满毒液的土壤里才能生长。”

戏谑缥缈的尾音就像一句谶语,轻飘飘地钉在阿道夫执拗上爬的蛛丝上,牵引断裂,阿道夫再度向下脱力地坠去。

原本不安躁动的血肉玫瑰在灭顶的冷笑之中服帖地倒伏下去,如数枯萎,荆棘腐朽,烂作团团败絮。

阿道夫猛地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地狼藉里,巨大炽亮的吊灯刺得他险些睁不开眼。酸涩到刺痛的眼眶缓慢积蓄着毫无作用的生理泪水,阿道夫翻坐起身,摘掉手套胡乱抹了把脸,骂了一句脏话。

他靠着鞋柜缓缓直起身来,刚一站稳,就大步走向酒柜边上的吧台。他走得很急,停下时刹不住身势,腰猛地撞到台面的一角,整个吧台摇晃着轰鸣一声,玻璃磕碰出清脆的叮啷光响,一支花苞杯脱落而下摔碎在台子上。但阿道夫只是伸手掠过那些碎片,攥紧最里面的花瓶细颈往一侧拨去。

他死死盯着暗门缓缓打开的动作,良久,视线映出数百个屏幕的监控影像。沐浴在灰蓝的冷光中,他感觉到有什么正在胸腔里破土而出,磅礴地生长。

“我一定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