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寂之梦

2022-10-22

切斯特·沃恩种植罂粟的旧楼和他一起着火了。

HappyEnding Scene

赫尔曼·戴维最初确认油箱的时候确实没想那么多:他只要逃出白宫就好了。他想到“逃离”这个词就眉尖拧结,心中愤然,在今天之前这白房子的大门都还谦卑地朝他敞开,恭迎他的日常驾临。但是现在门口挤了上百个蠢货们,举着起码有四个拼写错误的自制横幅(他的名字甚至被漏拼了一个e!不过贝纳的名字被拼写成了男性式的,哈哈。他剩下的一丝幸灾乐祸不自觉地想象着那个蠢女人望向窗外标语的表情。)堵住街道。水泄不通。

跑路的前总统单手把着方向盘转了半圈,另一只手不断调整头上摩托头盔的位置,林肯轿车窜出后门低调驶过人群,幸好这些家伙不识货,按了几下喇叭还真让他清出了一车道来。戴维扬了扬下巴,从墨镜里看到几个警卫员焦头烂额地挡在最前面,防暴盾牌虚虚在身前两步矗了个假把式,装填特制橡皮弹的枪甚至没从枪托里拿出来,看神情大有一种恨不得也加入这些人的架势。

戴维鼻孔出气轻哼了一声,脚底油门一踩,毫不费力地开出宾夕法尼亚大道,一路向西。他摇下车窗,贴着车侧流畅线条的空气涌进来吹拂上摩托头盔,风声被捂得一阵朦胧含糊的嗡响,连戴维自己都感到一阵烦闷。现在哥伦比亚特区里生活的人着实不多,现在也不是通勤时间,绕了几个路口都是一派祥和宁静。他左脚搭上刹车踏板,降下车速,接着分心去脱这个本来就不太好戴的头盔,因为护鄂老是磕到鼻梁架子,他忙活了半天最后是是用拔万圣节南瓜头套的姿势连墨镜和头盔一起扒了下来。这时他从后视镜里瞧见自己的头发乱得像惊魂夜流窜在外孤魂野鬼的翻飞裙裾,墨镜鼻支架托叶在他的眉弓上卡了两道红印出来,倒是颇有几分迎风血泪浅浅倒飞的可怜意味。他啐了一口,抬手理顺翻飞的金发,然后意识到今天忘记打摩丝。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明星赫尔曼·戴维不管是正经还是不羁的个人形象都帅爆了。忽略脸上还在发痒肿胀的紫红色冻疮的话。手指下意识地蹭上痒处用力抠挠,指腹仿佛能擦出火来,从南极回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变得非常容易干燥起皮,抓完一阵阵皱巴巴地粗糙痛。他又开始愤愤地想,这全都他妈的是切斯特·沃恩那个混蛋的错。

当思路千回百转后驶出这唯一的出口时,赫尔曼·戴维顿觉一切豁然开朗,在拿斯诺克差点崩掉那个作呕的大脑袋之前,他便已在椭圆办公厅里,当着国父画像的面对唯三在场的人庄严宣布了这一真相:切斯特·沃恩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而对此负责的不该是他这无辜的第一任合众国总统。因此出于保持有生力量争取反扑机会的考量,他轻轻饶过那个该死的国务卿一命,以谋求最大的产出结果。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直到他恍然发觉林肯轿车正开在第十六街的车道上,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逃往何方,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地走上了最习惯来往的路线。车轮正在碾过KIDS LIVES MATTER的巨大黄色壁画的每个字母(在糖城时期的疯狂游戏中原本的BLACK被肇事小鬼们炸得稀巴烂,然后被全新的喷漆油漆胡乱地补成KIDS),有些坑洼的地表恰到好处地震到他回神,而离岩溪公园方向越近他就越清楚本能正在诱导他到哪里去,冥冥注定的目的地。真不愧是Church Row,哈?他轻笑着,上帝也指引他去那儿。

戴维再次确认油箱油表的标线的时候天色已经挺晚了。冥冥中某种仪式感驱使他上午车头偏转,朝南驶离了第十六街,他悠闲地穿越了小半个华盛顿,像个皇冠加顶的国王一样巡视了一圈他(曾经)的领土,毫不出所料这座寂寥的城市令他生厌不已,连来回途中路过的加油站都是自己亲自给林肯轿车加的油,他怀疑为数不多的人除了在市中心当齿轮,就是堵在白宫门口罢工。坐在波托马克河的河畔边吹风的时候他看着空难纪念碑上的文字出神,目光所及的河面因微风泛起斑驳不一的波澜,比学生用尺下端的波浪线棱角更尖锐,那里并没有泡着某架不幸的波音737的残骸,让他颇感遗憾。而目光移向那辆高级、体面但与他格格不入的林肯时,那种强大的破坏欲瞬间攫住了他,但又被他生生平复了下来。他漫无边际地思考着河水里变异黑鲈鱼的传闻,东波托马克公园被轰掉头颅的觉醒者雕像,脑内描摹着整条河带把林肯纪念堂环抱其中的曲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像是被由风吹上岸的河水溅到了一样,蹦下公园长椅,打开了轿车的后备箱。

两年前从林肯纪念堂拆出的礼物——那挺米尼米轻机枪——静静躺在那里,半匣子弹模棱两可地从半透明塑胶弹匣中若隐若现,昭示着明晃晃的意图。

戴维把油表上的数字记得清清楚楚,笑容铺满脸庞,翻找后备箱的时候他甚至搬出来一大盒20世纪8、90年代的摇滚,他随便抽了一磁带塞进车载音箱,然后被已入了土立过碑的前纪元文物深深吸引,抑或只是返程中雀跃的心情使他变得宽容许多(他总爱些最新潮的东西,好吧,星际大战除外,那不一样!),他轻快地随着鼓点哼着支离破碎的调子。车开到下城区,路过明黄壁画,平稳地朝岩溪公园的方向深入,然后隐没进阴暗角落的成片烂尾建筑群。

每一栋公寓楼的外墙都有涂鸦,前纪元的,现在的,它们列队迎接他的光临,而戴维连刹车都不带踩一下,长驱直入,开到唯一亮着微弱白炽灯光的那栋楼。拄过手刹挂好P档,戴维在这栋楼地下车库门口稍微停了下车——他发现自己把弹匣忘在后备箱,小枯枝一般的机枪倒是安分地坐了一路的副驾驶。重新戴回墨镜头盔,子弹上膛,戴维抬头虚虚朝上一望,墨镜里那点光亮几乎虚弱得不如五等星,但他知道切斯特·沃恩在那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亮着的窗口看,深呼吸,平复心情,然后重新制动汽车。发动机运作的嗡鸣在这陵墓般的建筑群中好比一声绵长的唿哨,撕开了这片死寂。他敏锐地捕捉到窗口攒出模糊的人影,而此刻油门一踩到底,在千钧一发之际,戴维恶作剧般地摁了两下笛示意。

林肯轿车冲进车库,投入开满鲜艳罂粟的花丛里。


“……我们做到……了,……控制火情……上帝保佑……没有蔓延到其他楼栋……感恩!……”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车载广播,分辨率不高的车载显示屏上,身着鲜橙色消防服的消防员小鬼笑得灿烂极了,满面红光,眼眸晶亮。观众无法从清晰度堪忧的显示画面里辨别出这正在接受采访的,画面背景里忙前忙后善后的,以及现场采访的记者那飞扬飘忽的喜悦声音是因为履行了职责,还是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吸嗨了。

就连摄影师似乎都被那样缥缈、浓郁的快乐所感染一般,镜头焦点痉挛般游移,时远时近,消防小鬼那张涨得通红的白皮大脸被虚化成一滩肉色的光影糊上大半镜头。他骤然睁大了眼睛,湛蓝色的眼球几乎贴到屏幕上去,仿佛能清晰地看到枯萎的罂粟科残肢,轿车漆黑残骸深处,状似人形的焦块与烧余的苍白衣角。

end.

Burned Instant Negative

cut

爱丽丝是失足掉进兔子洞的。但他任由林肯轿车冲下坡的时候双脚悬空,让重力势能驱使机械家伙的车轮加速,车速表上的指针一下子飙到六十迈(要知道,一般来说地下车库限速是五迈)。车门半开,他已经想好了侧身跳出车门的姿势,足够帅得俘获荧幕前所有的观众——保证不使用任何特技替身演员。

只是没想到这个兔子洞亮如白昼,并且那自以为帅气逼人含胸怀抱轻机枪滚过罂粟花丛的缓冲动作压倒了成片的粉绿植株,碾碎的碧绿罂粟果委屈地挤出乳白的汁液,沾了他一身,显然耍帅失败。如果安在拐角的摄像头仍然有用,那么监控母带里会一丝不苟地刻录下某个戴着头盔墨镜手持机枪的爱丽丝先生踉跄扑出轿车在地下车库平地狼狈打滚的丑态。

他仰卧在花丛里深深呼吸,四肢摊开,富含生物碱的气味顺从地俯入呼吸道,一片轻盈的眩晕中他却觉得全身松快。呵……镇静的效用这么显著?他漫无边际地思索,机械撞上承重柱后巨大的轰鸣和震荡侵染而来,余光里或红或白的毛茸茸花瓣正不住簌簌,他稍稍抬起手就能掐下一朵。 液体滴落的声音像水箱破裂,汩汩。他一个打挺站了起来,墨镜已经歪到鼻头上方,目光越过镜框上沿,逡巡于这被他毁了小半的洞中奇景,花田里迎风招摇的一株株色泽娇艳果实饱满的终生监禁,梦幻背景板上镶嵌一枚渗出黑血的车祸现场,一个全副武装的爱丽丝……噢!还让他发现了什么?

兔子先生,从楼梯间安全通道下来推开消防门的切斯特·沃恩,衣着单薄地站在那里。

“嗨,”他握紧了手中的M16,“小枯树枝”并不是什么LV1的角色初始装备,此刻他试图单手举着它朝那个干巴巴的小老头挥手示意,树枝沉在手心重如千钧,他较之羸弱的手臂抬不起来。但他语气依旧轻快,“我竟然不知道你还是个好园丁。”

切斯特·沃恩的眼睛依旧陷落在亘古的阴影里,赫尔曼·戴维有些好笑地想着,兔子先生或许缺了一副眼镜。他不由得用没持枪的手腕挺了挺滑下鼻梁的那玩意,它们很好地保护了他那双湛蓝晶亮的眼睛。

“您要开枪吗?”沃恩彬彬有礼地掷出一声询问,平稳地回荡在地下车库内,由延伸而来的白炽灯管映照得分明。

“当然!”他兴致勃勃地摆好据枪姿势,甚至给对方抛了个飞吻。“要知道,这里的‘杰作’足够把你送进鹈鹕湾呆一辈子了。”

沃恩远远地站着,摇头:“但是您无法……”

“别再扯东扯西了,切斯特·沃恩!”戴维大声叫道,他很想大笑,他的声带也确实这样做了,肺部挤出的词句都倾轧变形:“我知道我肯定打不中你!”

但是如果只是背景板呢?纹丝不动的舞台实景幕布,精心制作的立式道具……他反复测量的油箱标线!

只有三朵火花,后坐力撞得他趔趄后仰跌坐在地,西装裤包裹的圆润臀部沾上湿润的花朵汁液,但是他看到更漂亮的爆米花初绽迸发,比任何特效电影夺人心魄。在那金亮的中心,切斯特·沃恩的衣袂于气浪中蹁跹翻飞,他身后炫目的光焰比南极洲土地上那枚至蓝氦闪更加清晰地揭示出两颗神色眼瞳,它们始终幽幽注视着赫尔曼·戴维。

然后他的一切淹没在花海奇景不断拧动的幻梦里。

这真是爱丽丝先生无比隆重的成人礼。他从梦中醒来。

登时,他好遗憾自己没在沃尔玛买一包云斯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