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你没死。”
青年说。他抬起手指扶了一下眼镜。
“我没死。”
切斯特·沃恩笑了一下。他长高了不少,却仍比面前的中国人矮了不少。那些曾于他血液里流动循环的药液在沉淀了他的欲望之外终究还是夺走了不少其他东西。因此即使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务卿屹立不倒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活得像个阴魂不散的影子。苍白、瘦削、低调、阴沉,隐于幕后以其一人之力搅动诡谲风云。
“我想也是。”严井放下手,点点头。“你不会那么蠢。”
“你现在变得有点儿像个美国人了,先生。”破天荒地,沃恩向他开了个玩笑。
严井仿佛被那个玩笑和他脸上的笑容蛰了一下。
“现在的对话算作正式外交吗?”严井目光对上那双眼睛。
两个人都没有带翻译来。
两个人也不在庄严肃穆的礼堂。
两个人只是来赴两个人的约。
隔着薄薄的镜片,他望向那两汪深潭,“我以为,我们算得上是对手。”
还是说,朋友?
……他如今尚还不能读懂沃恩的眼神。
也难以习惯沃恩罕见的柔和。这种感觉很怪异。
“我或许还没玩腻。”沃恩说,他答非所问,“现在还不算太无趣。”
国务卿补充:“比以前好一些了。”
严井迎着他的眼神,逼问道:“因为我?”
沃恩难得地被他噎了一下,蹙了一下眉头,转而缓缓点头:“因为你。”
他似乎仍在适应这位中国人不同于他的民族的直率:“和你的国家。”
严井似乎勾起了嘴角:“承蒙谬赞。”
“所以,我现在不是很想死。”沃恩歪了歪头,笑容真挚了几分,“我对未来又充满了期待。”
毕竟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世界已经过去了,脱离自己意愿的“异数”,总比一成不变的沙盘来得有意思的多。
揣测,角逐,博弈。
新的刺激比注射器里那几毫升的死物更有魅力,也更让人沉醉不已。
“那么,你呢,你很失望吗?”国务卿反问道。
失望切斯特·沃恩还没死?
五年,足以见证很多东西的死亡和诞生,消逝和涅槃。
较之严井对他持有的惴惴,沃恩觉得这个黑发黑眼睛的男人,在中国古老的精神与美国大陆的物质哺育下,变得难以琢磨。他骤然回忆起当时两个人站在被剪出两块的巨大地图里遥相对望,他看见的那个中国孩子目光深沉隐忍,故作的镇定下掩饰不了焦虑与沉重。
他可以称那时候的严井还是个孩子,但是现在不行。
严井曾自称努力地“学习像计算机一样思考”。
切斯特·沃恩有些惊愕于自己的脑内还留存了几行关于这个人的细节记忆,但是此刻他不觉得面前的青年有做到他自己期望的那样“冷静、理智”。
于是他抛出了这个问题。
他敏锐地觉察到严井似乎有点兴奋,甚至在对方猛地抓住他的双肩,指尖几近抠入他单薄的肩胛骨时,施舍了几分惊讶的情绪给他。
“我不知道。”严井鼻梁上的镜框低得快要砸到他的脸上,越过那两片玻璃,是这个中国人锐利地发亮的眸子。“我不知道,切斯特·沃恩先生。”
“切斯特。”
沃恩目光一凝。
“我想你比谁都懂得孤独的滋味。”
切斯特伸出手,覆在严井搁在他肩头的手上,用了点力把那一根根手指扳开。
国务卿勾了勾嘴角:“‘高处不胜寒’?”
他戏谑地问:“你想上来吗?”
严井说:“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死了。”
沃恩放开他的手,抬起枯节似的手突兀地揉了揉脖颈。
“在那之前,”他说,“我等你。”
严井旋即反手攀上切斯特的手腕,牢牢箍在掌心。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收拢了先前失控的情绪,继而冷冽地在那张面孔上逡巡。时隔五年,他终于可以从容地对他说出那句:
“‘你应该对你的相貌负责。’”
赫尔曼·戴维想说不敢说的怨懑,白宫和国会内窃窃私语的暗流,媒体舆论八卦版里的野谈轶事,甚至于全世界的孩子们心中挥之不去的疑惑。
“小僵尸”、“怪胎”、“畸形儿”、“撒旦”。
严井十三岁时在南极初见切斯特·沃恩的那寥寥一瞥之后,他无法抑制地迅速移开目光,心中骇然。他曾极力想要掩饰住那一刻的失态——虽然表面看来,他做得滴水不漏——可严井自己明白,那便是逃避一种他并不愿承认的情绪。
惊惧。
惊于表,惧于里。
这曾让他陷入“无法如计算机般冷静思考”的懊恼。
但五年已过。
甚至从他们分立于会堂两边,脚底踏着破碎的地图遥相对望,阴谋阳谋图穷匕见时,严井已能尽力演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平静应下那人的赌约,即使他明知这将把整个中国推向刀尖。
切斯特·沃恩微微抽动了他的眉尖,面容有一丝僵硬的松动,眼窝里笼罩的阴鹜滞了一滞,冷硬的气息缓和了几分。他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罕见地带上几分调笑的语气:“那是四十岁之后才要考虑的事情。”
严井又重复了一遍:“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死了。”
力道千钧。
正如他逐渐收紧的指尖。
沃恩略微抬起下颚,目光锐利地与这个中国青年对视。
华夏的泥土,华夏的灵魂,美利坚的空气,美利坚的精神。
美利坚合众国的现任国务卿用一种崭新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来自盘踞大洋彼岸的古国的青年。不是孩子打量他的新玩具的目光。
半晌,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行啊。”
“在那之前,”他被严井摁进胸膛的时候似乎仍然不为所动,自说自话般:“我等你。”
严井抓着切斯特的手腕抱住他,像拢起了一把白骨。
沃恩甚至没有挣动一下,安静如沉寂的尸体。他听见耳边逐渐粗重的呼吸,肩头抵着的胸膛里心脏在激烈地搏动,震颤沿着皮肉和骨血穿透自己的胸腔。他眨了一下眼睛,动了动嘴唇:“愚蠢的十八岁。”
十八岁。愚蠢而绝好的年龄。
血气方刚的年纪,哪怕是沉静如严井,也可以做出理智可控范围内足够冲动的事情。
他对这种反应不甚讶异,只是略感有趣。或许只有上帝和他自己知道,这种极为罕有的情绪在他至今的人生里,是有几成都来自于这个中国青年。
五年。两个国家都在新国土里蹒跚挣扎。他们这算是第几次见面?
……有趣。
严井松开手,面无表情,一圈青紫赫然在目:“你应该明白‘傲慢’带来的教训。”
沃恩颌首:“确是如此。”
他的指尖被严井很重地咬了一下,枯节般的手指上仅覆的一层皮肤凹陷下两排月牙形的弧线。
五年。李华华向贝纳打去电话。
“按约定,”他的声音很轻松,带着他一贯明朗飞扬的自信和笑意,“我们应该换回来了。”
“我们要回家。”
他站在异国雕梁画柱的厅堂,目光探出屋檐,余光里弗朗西斯·贝纳攥着电话的手指上的指甲油晃着细碎的微光。
正如其目光一般如芒在背。
冰凉的皮肤蹭过同样冰凉的镜片,接着是温热的舌尖。
沃恩回过神,说:“你很聪明。严。”
“严”。
严井竟然笑了,他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收了下来,放进胸口的衣袋里。
这个距离,不需要通过镜片,就可以看清眼前暂时收起浑身阴冷的人。严井低垂着头凑近过去,直至视野里的切斯特·沃恩又是一片模糊,额前的金发和幽深的两点蓝漫漶成虚影。
“承蒙谬赞。”
他含住了那两片潮湿冰冷但柔软的嘴唇。
他咬破了切斯特的唇角,切斯特扯断了他的领带。
像极了又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
·
切斯特·沃恩一向穿得很单薄,因此严井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他从衣物里剥出来,形销骨立的身体裸露在他的视线下。
严井的目光一寸寸巡视过这具枯干的身体,抿了抿嘴,眉间拧了一个浅浅的结。
他甚至能看到撒旦于身下人相拥留下的痕迹。
它藏在细碎的粉末、精巧的药丸和泛冷光的注射器里,然后于切斯特·沃恩的血管、四肢百骸里征伐肆虐,许诺他以宁静,将他拖至毁灭的断崖边。
严井的指尖数过切斯特的肋骨。
他逐渐敛去了外露的情绪。
切斯特·沃恩在裹着衣物的时候尚且能遮得住羸弱的体格。
初登南极洲,严井在宴饮之际从充气大厅里溜出来透风。喝下赫尔曼·戴维给他倒过的一杯啤酒之后,他因为不胜酒力而离开了那场众人心思各异的宴会。他喜欢提神的咖啡,不喜扰人心绪的酒精。他需要做的是决计千里的运筹帷幄,而并非觥筹交错的政治社交。他穿过层叠林立的帐篷,踩上罗斯海远离尘嚣的一处雪坡,毫无预料地碰见这个小怪物矗立于风雪中凝视着海面。
切斯特·沃恩凝望海面的头颅转向他,眼窝里两点幽蓝似锁住了严井的神魂。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足够狰狞的面容反而像是滑稽的面具,将这个人的思想与野心一同隔绝于世,如数塞进这一具皱缩的可怖的可怜的皮囊里。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说据说切斯特·是个侏儒,据说切斯特·沃恩是个大人,据说切斯特·沃恩因为是个侏儒所以他躲过了堪比世界末日审判的超新星爆发而活了下来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大人,据说据说据说……
严井拿着叉子戳了一下盘子里通体透明的鳞虾,酱汁和体液一起飞溅出来,淋出几滴落在他的镜片上。
“不好意思。”他向面前说得眉飞色舞的人敷衍,反正电子翻译器传达出的话也不带什么感情,“我有点儿晕。先出去一下,抱歉。”
惊讶之余,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几杯酒精,严井突然有了与切斯特·沃恩对视的勇气。切斯特·沃恩的眼睛几乎和罗斯海的颜色一样,沉淀着万年积聚的酷寒,异于美国总统赫尔曼·戴维那样清澈可亲的天蓝色眼瞳,这种过于深沉的颜色总使人想到冷血动物那种阴狠的气质。而严井看来,沃恩的目光却更多地翻涌着一种百无聊赖的漫不经心。
而当他们眼神相接,陡然间两人都是一凛。
无需言语。切斯特·沃恩的身体也转向严井。
他宽松的衣物在朔风里簌簌翻滚,使其看上去有些轻飘得像一张纸,一片雪,眨眼就会被南极洲的暴风雪裹挟而去。可他又站得极稳,极直,又像是契入地表的一柄剑,一座碑,即使在乳白色的天地间,也能清晰地刻在严井的眼瞳里。
严井登时觉得头疼欲裂,大脑似被刀绞过,身形一晃。
枯瘦的五指陷入他厚重的防寒服抓住他的手臂,替他挡了一下。这使严井没能狼狈地摔在雪地里。
“闭眼。”切斯特·沃恩冷冷地对他说。“‘乳白天空’。再看一会儿,你就回不去基地了。”
“……多谢。”严井抬手揉向眉心,脚步起初有些踉跄,脚印一深一浅陷进雪层。他几乎是被国务卿搀着走,离开雪坡,一步步挪向基地。
听他道谢,沃恩勾了勾嘴角。
严井倚在他身上,仿佛一只熊搂住了一株枯木,远远看起来怪异极了。
一路上亦是一阵缄默。
他们离基地越来越近,这时候天上又开始飘雪,裹着劲风。
切斯特·沃恩这时突然说了一句话。
翻译器冰冷地用电子声的中文毫无感情地复述着:
“‘你’不能死。”
一枚雪花落在严井的镜架上。
又被他哈出的热气融化,被风刮的半点不剩。
·
那时维持不住思绪正常运转的严井一时间不能理解这句话。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沃恩的这句话,被风雪割裂,被混沌泡软,被记忆消磨,但竟毫无错漏地传达至他的耳边。
甚至比在红色大厅里的那句邀请还要彰显着什么其他的含义。
“你不能死。”
他搂住切斯特·沃恩,感受到骨头硌着骨头的疼痛,尖锐、迟钝,却清晰明确。
“我知道。”切斯特侧过头,手指插入身前青年黑色的头发,他感受到严井在他的脖颈上轻轻啃了一下,笑了。“事实上,四年前我就开始用丁丙诺啡。”
五年前他还试过美沙酮,更久之前是非阿片类。
但这些已无关紧要。
“难受吗?”严井温热的手掌摸到他的膝盖,一点点用力。
“戒断反应?”他抬了一下嘴角,声音有一点点轻微的颤抖:“没那么难受。”
两个人都知道这是谎话。
一滴汗珠从脸颊蜿蜿蜒蜒划过,沃恩的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褶皱淡了不少,只是那层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仍然盖不住青色的网状血管,即使有血色攀上脸颊,他依旧苍白得像沉浸在福尔马林里多时的标本,被严井捞到怀里的时候几乎是湿漉漉的,浑身沁了一层汗。
严井问:“那么,难受吗?”
他的目光沉了一瞬。
沃恩微不可查地轻哼一声,额头倚着他胸口慢慢地吐了口气。
但是异样的痛感似乎能把他行将朽木的躯体煨热起来,染上点生人的活气。
“如果论产生的多巴胺的刺激,”切斯特·沃恩置若罔闻,顾自说下去,“海洛因带来的快感是性交的十四倍。而黄麻素——”
他的声音难以抑制地中断了一下。
“它置你于死地。”严井目光低垂,注视切斯特·沃恩凸起的喉结,脖颈拉出的纤细的弧度,缓缓伏下身:“我让你后生。”
他吻了吻那上下滚动的喉结,仿佛衔住了蛇的七寸。
然后沃恩回抱了他。
他说:
“Then,make me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