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许了什么愿望?”
训练程序上的time up跳到屏幕中央,结算数据差强人意,基于本赛季标准的一般水平。但要对比上个赛季的数据,则是一种自虐的残忍,今天我还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果说某支上市公司股价跳水尚有各种原因可追溯,职业选手竞技状态的跳楼除了人祸就只有天灾。我的双手机能健全,尚且脑清目明,全须全尾无病无灾地活到现在,唯一的锅只能扣给天意使然。换句话说:年纪大了,青春饭的老本几近见底,有心无力啊。
手酸心更酸,唉,我叹了口气,关掉训练程序,丢开鼠标朝后倒向电竞椅的靠背。
身体还没舒展开一半,后背抵上椅背的阻力感异常,我下意识抬头,猝不及防看到方锐正靠着我那电竞椅站着,不知道看我练习看了多久。
“队长辛苦啦。”他说。
语气不甚谄媚,但递来护手霜的动作殷切热情。
“你怎么没声音,吓我一跳。”我伸手去接,却被方锐绕开,反抓住我的手腕挤了一截膏体在手上。
“怕打扰你练习呗。”他抹开护手霜,用的是平时做手操的手法。
非奸即盗。我想,但确实爽,于是一边享受他的服务,一边忍不住调侃:“喂,那我这样待会儿怎么去洗手。”
“啧,本大神纡尊降贵亲自给你按摩,老林你不就应该感恩戴德一周不洗?”
方锐用力按了按我的手心,一阵胀痛。
好在护手霜化开之后足够滑,我成功把手救了回来,同时也把那支护手霜顺了过来,也算承了他的情。
我说:“求放过,我付钱好吧。”
强买强卖计划通,此贼人没再纠缠,只愉悦地问:“承惠一万,微信还是支付宝还是金币?”
强盗啊,我无奈,试图讲价:“请你吃饭呗。”
他应得飞快:“好,我要吃南京大排档。”
我看了眼电脑时间,现在预约取号,大概可以吃上后半夜的夜宵,饿都饿死了。于是就说,今天正好周四嘛,v你50好伐?
方锐明显不乐意:“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吗,保值一百万的黄金右手给你服务!一顿疯狂星期四就想打发我?”
我又叹了口气:“那你还要什么呢,方锐大大。”
方锐说:“起码再有个一千顿饭吧。”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其实不止这次,从年初春季赛开始方锐一直在训练室留得很晚,如果我通常最后一个走,他就是倒数第二个。
在周内第三回我刚关机他立马背包走人时我拦住过他,问:“你怎么留这么晚?”
他搓着双肩包的背带答非所问:“队长我看你在这关电关窗关门,好像我初中的电教委员。”
我纳闷:“为什么是电教委员?”
他解释:“我初中的数学老师说的,她教的班里的电教委员总是第一。是真的。”
我笑了:“你拿去哄禹哲吧,我看他这赛季多半能拿最佳新人的。”
方锐说:“你可是第一流氓呢。”
“已经不是了吧。”我淡淡地提醒他,一转念又说:“哦对,第一盗贼同学啊,要不正好你来把前面电箱关一下?。”
他扭头就走:“那算了。”
只有这样能赶得走他,但是今天显然不是往常的情形。方锐真帮着去检查了一遍训练室内的主机电源,然后关了电箱,甚至手里还提了俩训练室的垃圾袋。
我说,那你到底吃不吃疯狂星期四啊?
他说,当然吃啊。
肯德基跟基地离得不远,但还是有点太晚,尚未售罄的疯狂所剩无几。
看方锐美美啃香辣脆骨鸡的时候我提议,要不这周末出去逛逛。
他自觉地留到第二晚归估计也是有因为年后的比赛打得实在难看。除了地狱赛程外,打一些下游战队的时候5v5团赛都有好几次被爆冷翻盘,以致各大SNS听取骂声一片。我本人水平下滑理当难逃其咎,但方锐竟能长坐战犯榜榜首,摆得如在梦中。他以一己之力拉了呼啸最大的舆论仇恨,其中甚有过分的甚至开始隔空鉴诊建议他出门打的去南脑看看ADHD。方锐很有自知之明地断网,我纵然自认心态素来平稳坚强,刷到这些针对他的恶评还是难免血压上升。
“好啊,去哪儿?”
他啃脆皮的时候实在埋汰,嘴边带屑油光满面。
我给他递了张纸巾:“鸡鸣寺,怎么样?”
方锐说,又去?
我说,今年没去过吧。
“去过的。”方锐很笃定,“我们今年还抢过头香呢。”
我看了他一眼:“记性不好是吧,今年是在公会地图里放的庆典烟花,要拜也是拜的荣耀女神。”
方锐说:“哦——是吗?”
我问:“马踏西风发的红包你抢了多少?”
他秒答:“30点券。”然后自顾自红温起来:“妈的老马发了五万我就抢这么点!我后来还发了五万呢,抢了20,血亏。”
“看来荣耀女神不是很眷顾你,”我笑死了,“还是去拜拜观世音菩萨吧。”
方锐抢了我的番茄酱,给薯条三根各蘸了一点:“菩萨就能眷顾一下我吗?”
我顺手牵来吃了:“心诚则灵。”反正顶多亏个地铁和门票钱。
他纡尊降贵地点头:“那就去呗。”
回想起来方锐上一回规规矩矩上鸡鸣寺也是初来南京、算半个游客的时候,而如今他已经在这里打了四年比赛,漂得入乡随俗,已经熟稔到每逢年关自觉带韩复兴的盐水鸭回去尽孝。我自己从小到大多多少少会来鸡鸣寺拜一下,求个家人平安顺遂,自己学业有成,比起敬畏更像走个流程,诚意可疑。高考前则专程去了无锡的灵山,附近学子逢考必拜灵山大佛,据说颇为灵验。我也随大流许了类似求上92的愿望,局部结果来看所求如所愿,但后来学终究是没上完,跑去打游戏了。家人曾念叨是不是没回去还愿的因果报应,可我无所谓,这就是我想要的。
只是,我看着药师塔前的香客朝香灰坛里不断掷香,燃着的香枝散倒在坛中,祈愿跟坛烟氤氲成海,心想我还能再打多久啊?
方锐领了六支香来分我一半:“许愿吗?”
我跟他一起去莲花池借了红烛的火点香,然后回到药师塔前面拜三拜。虽然没捐更多香火钱,倒也厚颜许了愿望,然后把香扔进香灰坛。
默念完,方锐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说,希望呼啸能进季后赛,那你呢?
他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我无语:又不是生日许愿……所以为什么要问。
他扭头:反正我不说。
方锐移开视线的动作很轻盈,但刚才他许愿的时候跟我装装样子的敷衍不一样,恭恭敬敬地捏着香举至眉心,两条眉毛沉下去,默默念许了很久。方锐嘴唇没动,我却冥冥之中仿佛知道他许的什么愿,四周香客涌涌,鸡鸣香海袅袅,沐浴在这种捉摸无定的人世纷杂里,他自己就像一个沉寂虔诚的愿望。
最后我还是笑了笑说,那走吧。
这是最不像游客的一回,鸡鸣寺内其他几个殿都我们都懒得挨个拜过去,直接从主殿旁边绕进度一切苦厄殿,香客比其他殿里少得多,殿内没有佛像金身,只是摆满了信徒供奉的兰花。方锐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圈兰花上挂着的祈愿卡,抬头无一不是恭请诸天神佛光护照佑云云,字迹潦草工整各异,愿望却朴素地相似。健康平安,家庭和睦,学业有成,仕途坦荡。
“我要不要也供一盆?”看到临窗的兰花时他若有所思。窗外是阴天,日光淋进来像一滩湿雨,闷闷的。他贴着殿内通风的风扇站着蹭风,立即改了主意:“不过我字有点难看,算了。”
“确实,”我赞同,“还是把你工资用在实际的地方吧。”说着难免缺德地想到论坛老哥说的让他去看看脑子,原先看到很是生气,现在却莫名想笑,还好忍住了。
方锐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赶紧拿起纸质门票扇风,随口说我在想诸天神佛保不保佑电子竞技,会不会太赛博朋克。
电子竞技是新兴职业,佛祖也会与时俱进的吧,方锐说,不然回阿拉德大陆你去雷米迪亚大教堂再烧两根,求主神保佑一下?
我瞧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平淡道,成绩又不是烧香烧来的,事在人为啊。
说罢,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纸质票被甩得折痕开始泛白沫,还没开始出神,方锐就塞了瓶糖水过来。
“太甜了,”方锐说,“你喝吧。”
这是他在地铁站的自助糖水店买的,杨枝甘露在进鸡鸣寺前就被他炫完了,这杯马蹄羹被他拎手里盘了一路,杯身捏着还有软绵绵的体温残留。
都捂热了谁喝,我说,而且我也不喜欢太甜的,你干嘛买这个。
没喝过,试过了发现不喜欢。他答得坦然。
不喜欢的就给我啊?
不浪费嘛。他说,而且不喜欢你也喝得下去,我就不行。
你怎么知道我就行了?
他笑开了,你怎么会不行?
……
我还是把那杯马蹄羹喝完了,其实没方锐说的那么甜,只是那股甜味在口腔里有些黏腻,淌过喉咙口的感觉跟这天气一样,闷得难受。但确实又如方锐所说,喝完我又觉得还行了。
秉承着不多上供一分香火钱的原则,我们没买鸡鸣寺的雪糕。时间也早,就没排队吃素面。出来之后发现旧城墙在维修上不去,干脆沿游客路线一直晃到解放门。逃过了寺外随机刷新婆婆姨姨的看相算命事件,最终还是没逃过给玄武湖孝了两支纪念雪糕。实际上就是翻模的玄武湖纪念图案,网红白桃乌龙味,从鸡鸣寺到旧城墙再到玄武湖,文创做得大同小异。
高估了身为常年阴暗地缩在空调间里的游戏宅的体力,也有天突然开始放晴的错,钟毓桥上还没走两步方锐就嚷着好热好热,感觉快被太阳超度,他指着湖面说要不然租个船漂会儿?
“不要。”我说:“湖上漂着不会变凉,你得下去才行。”
“我也想,”他靠在栏杆上望湖兴叹,“但我不会游泳。”
“我也不会。”
“太好了,”方锐侧过头看我,目光深情,“那就一起淹死吧。”
我冷酷地回答:“不好意思,暂时不考虑殉情。”
闻言方锐一副心碎状:“林敬言你就这么看着?”
我说我不看:“别想什么以死谢罪了好伐,之后的比赛认真打就行。其他事情别太往心里去,你还有的是时间。”
他没接话,只瞥了我一眼,那一眼很快很伤,以我的动态视力都觉得是错觉是太阳太大晃花了眼睛。然后方锐扒着栏杆突然冲湖心大喊:“好—没—意—思——放风也要谈工作——?!”
这一嗓出其不意,嘹亮悠远,余音绕梁,桥上的桥边的路人都循声看过来,我赶忙把他扯走,往武庙闸那边遁了:“不然你想谈什么?”
这片基本没什么游客,像隐藏地图,方锐以前参观玄武湖估计也没来过。我俩贴着生苔的老石阶坐下,蹭闸口四溅的水沫给他冷冷脑子,别真给晒坏了。
“林敬言你跟个工奴一样。”方锐叼着早舔食干净的冰棍片片骂我,木片上凹下一小圈牙印,早知道在他刚刚抽风乱叫之前就该把这玩意堵嘴里衔枚疾走,也不至于那样丢人现眼。
我说:“放风就是为了纾解压力,然后更好地工作啊。”
他从牙缝里嗤了一声,木片翘到鼻尖上:“就这,还纾解压力?”
我摆出善解人意的姿态,亲切和蔼道:“还想怎么疏,队长帮你。”
方锐说:“林敬言你最好说话算话。”
我说:“君子一言,驷马……”
“那好,跟我去跳湖。”
“……小人恕难从命。”
从这边眺望玄武湖,湖面如镜、林荫如遮,白身黄喙的游船浮在水面熠熠生辉,分不清到底是鸭子还是天鹅。此景确实令人有几分心情舒畅,主要还是因为闸水很凉,偷闲更爽。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更乐意漂在水上暴晒。哦,还有个处心积虑想下水的,投过来的视线哀怨凄异,如芒在背。纯演。
我只能无力地转移话题:“待会儿去吃什么呢?还是我请。”
“南京大排档。”
“排不上。”
“那鸭血粉丝汤。”
我受不了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像个游客?”
方锐说:“不是出来放风吗,不当游客当什么?”
我说,土著。
他把冰棍片片丢了,说那土著也爱吃啊。咱基地的保洁阿姨就老爱跟我说喜欢吃回味的,三十年匠心严选。
我说,行吧遵命,那就去回味。
刻板印象的那句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南京大抵不差,隔个把星期回家在小区门口鸭货店斩半扇鸭子吃也是融进骨肉的习惯。但独独对鸭血粉丝汤我不是很喜欢,尤其像这样饭点挤进连锁店里端着餐盘找空位。
方锐往汤里豪迈地加醋加辣,香菜撒在粉丝上,鸭杂油津津地露出汤面。醋乌黢黢沉进汤底,辣子红艳艳盘桓在脂花间,然后被他用勺子搅得不分楚河汉界。
“你别辣到等会吃不下。”我说。
“能有这么夸张?顶多变成酸辣粉。”方锐嗦粉很有意思,用的是卷意面的手法,粉丝在筷子尖裹成一支蜂蜜棒再全部送进嘴里。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靠,真变酸辣粉了。”
“给鸭血粉丝汤跪下道歉!”
“浪费粮食的人才更该土下座!”方锐不服,筷子根对我的汤碗指指点点:“你才吃多少?” 我别开他的筷子:“我不喜欢吃这个,没胃口。”
“我还以为你们土著血管里都流鸭血汤,”方锐说,“没想到这里有个叛徒。”
我呵呵干笑两声:“刻板印象不可取,我也是个人。”
他放下筷子:“那你早说啊,我们换个东西吃也行的。”
“不是你想吃吗?”
“看你吃不饱饭的样子,”方锐沉痛道,“吾心甚痛啊。”
“放心吧,”我笑,“慢慢吃再怎么样都吃得完的。”
他梗了一下,说:“不必勉强。”
上一次自愿吃完一整碗鸭血粉丝汤是什么时候?残存的回忆固定在某个过热的暑夏,梧桐树叶间漏出来的太阳光线太重太烫,从补习班熬出头又狼狈地躲进地铁口地下商铺一条街。同样是在回味同样是好多人,好热好吵好晕又好饿。餐盘蹭在手肘上一片湿淋淋的油光,吃到汗流浃背polo衫全给汗浸湿了黏在后背上,一碗粉沉甸甸送到胃底,只剩下几条断粉小半截鸭肠跟香菜凄惨地漂在蟹青色油花零星的浊汤上。
我去捞最后两根粉,夹出汤面的一刻它们又从筷子缝隙里滑下去落回碗里。
“林敬言……”
人声翻滚在耳蜗像湖水倒灌进来的汪洋。
“……你看起来快吐了。”
方锐的话音很近又很远,这里人真的太多了。
油花碰起来也像湖水一样,溅到脸上感觉不出来是烫还是凉,水腥气倒灌进口鼻,并不是反胃泛酸的味道。为什么会突然呛到没法呼吸,我抬起头,主视角却一瞬间翻天覆地,视野里方锐的脸也倒到天上,落出水面。喉咙好噎,呼吸道里灌满的湖水把空气死命压进肺底,最终连气泡也漏不出一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湖面是镜子一样的蟹青色,湖心一点雪白色的鸭子船门户半开,方锐坐在船上,我被掼进湖里,他的手正掐在我的脖子上。
这算什么,报应、还是报复?我在水下艰难地睁开眼,眼眶发涩视线发黑,因此方锐此时的表情我看不明晰,耳边水纹翻涌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一样被绞得扭曲支离。
然后他也从船上跳下来,跌进湖水的声音。
“——林敬y……一起……”
我从梦中惊醒。
不知道为什么空调制冷停了,整个屋子热得要死要活,但我觉得自己是一身冷汗。失重的下坠感是错觉,床面坚实地托托举着我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背心紧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我后知后觉这种不适的闷热主要是从拧成一股的凉感被里捂出来的。
这哪里凉感了,完全是诈骗。我踹开被子,摸出压在身下的遥控器重新开了睡眠模式,又抓来手机一看,现在两点多。
距离那次出门已经过去了两三周,不知道是不是托了烧香的福,最近的比赛打得还不错,也有可能只是赛制排期还算轻松。至少方锐大概是清醒了,表现中规中矩,因而没再挨最毒的骂,这样也好。
只是这个梦的兆头不太友好。我咳了两声,总感觉口鼻里仍有残余窒息的腥甜味道,空调开始送风的声音也没吹散心口抵着的余悸。我想下床去洗手间漱口,于是开了手机的手电筒,扫到隔壁床只照亮了一团摊开的毛巾被,才发现方锐不在。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漏出不稳定的琐碎杂音,他人百分之百在那里。我举着手机走过去,准备催一下此人起夜速度点,灯光照进去的刹那,画面与声音都在欲盖弥彰的一线门扉之间无处遁形。 方锐在里面自亵。
我用超越这赛季平均水平的手速掐灭了手电。
从门缝不慎窥视到的那一瞬方锐也正拿着手机,视线垂落在屏幕上,以一种难以名状的直觉我笃定他正躲里面看片。大概是戴着无线耳机又聚精会神忙着手冲,他没分给我半个眼神,或者只是我善解人意又识趣溜得更快,将自由发挥的私人空间还给他。
视野又重归黑暗,但原本可以被忽视的动静却更加鲜明。门没关严实可能是因为洗手间没制冷,我抬头去看空调的夜光标识稳定空间感,同时希望它功率运作得再大点。然后我摸到桌边倒白开水喝,倒水声将将盖过一些压抑又躁动的暧昧喘息。
我早就知道方锐有小号关注跳舞的女主播、拍写真的女coser以及一些懂得都懂的账号,临近常规赛尾声压力太大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还年轻,非常年轻。一口喝干整杯凉白开,感觉郁气和尴尬都咽下大半,至少比刚醒时清爽不少,我又重新倒了杯水,听水声不疾不徐落进杯底,充当asmr缓和种种复杂心情。至此,思绪一旦活络就不受控地起承转年轻真好啊,二十一的年纪,就算已经上了三年班照样精力旺盛,太他妈羡慕了。我二十一时在做什么?好像才刚第一年打职业,还是对总冠军怀揣狂妄野心的时期,之后就快到季后赛的时间了……季后赛。今年还是想进季后赛。
我闭了闭眼睛,没有惊醒时那样酸痛了。
但又觉得前一杯水喝得太急,虽然没有呛到,肺叶却有同胃袋里液体沉坠般的窒息错觉,喉咙口泛上来充盈的胃酸,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抹了抹眼角,就着这股生理灼烧的辛辣感慢慢喝尽第二杯水。
……起码得打进季后赛。
这或许才是梦里,方锐想对我说的事情。
呼啸的这个赛季结束了。
对着场馆内的炫目灯光我闭了闭眼睛,这是比这个季节南京的太阳更加灼热的刺痛。
最后一场团队赛,方锐不孚众望爆了个重大失误,排名仅一分之差,季后赛的门票最终花落雷霆。肖时钦赛后握手握到方锐都没敢说那句“打得不错”,也可能是我跟他握手的时候笑得足够难看,把人吓到了。
记者发布会上方锐作为首要战犯自愿出席,我还没来得及车轱辘那些陈词滥调,他就一副坦荡磊落的态度抢过话筒认罪领锅。团队赛发挥失常责任全在自己,对不起账号卡对不起队友对不起战队对不起粉丝。往常负责挽尊的呼啸发言人跟负责背锅的我在边上罚站,目睹他对着媒体表演真诚反省,这让我更加难受。
就算此时记者们将他放过,回去之后依旧要面对队友经理老板还有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人事,马上又是转会期,一切不会随赛季提前结束轻轻揭过。
不应该是方锐最先面对这些事情。
回酒店大巴上禹哲长吁短叹说了几句气话,意在阴阳他送得宛如梦游,现在该跟雷霆的共享单车回去一起爽吃夜宵。方锐秉承着赛后发言的滑跪态度没跟小朋友吵起来,只坐在位置上安安静静划了一路手机。我跟呼啸发言人坐前面,从车窗看高架上的路灯不断后移变换,也看到那些灯下浮现在车窗上他的脸,眼瞳倒映着手机屏一小叠方形的冷光。
我敲了敲车窗说,别看手机了,对眼睛不好。
方锐像是被震醒了一下,然后掐灭屏幕说知道了。
雷霆的人吃没吃成夜宵不清楚,也不关注,我们呼啸这边回到酒店就原地解散各自觅食,没必要在回南京开会之前还吃一顿分锅饭。方锐跟着我对着导航看了半天,沿路千筛万选最终落座肯德基。
今天不是星期四。
我端着餐盘过来,他又在看手机。
我把他手机收过来倒扣在桌上,方锐保持着拿手机的手势没动,只是抬头望着我。
“还有九百九十八顿。”
莫名其妙。我换上去一杯可乐,说:“这段时间别上网了。”
“嗯。”他捏着可乐的纸杯,水珠沿折痕流下来落在餐盘衬纸上洇出一小团,“我没看网上那些,不就是骂我么,骂呗。”
“不止你,”我在他对面坐下,把番茄酱包撕开递过去,“唐三打第一个挂的。”
方锐咬着吸管勾了勾嘴角:“咱哥俩,难兄难弟。”
“谁跟你咱俩,”我说,“我是快打不动了,你什么情况?真是状态不好、adhd?”
“谁知道呢。”他放下可乐杯,杯身拦腰瘪下去一大截,轻轻问:“你要陪我去南脑吗?”
我没理他,只是拿了餐巾纸把那一滩水渍擦掉。方锐把番茄酱挤出来堆在那里,遮掉了原本的痕迹。
“好遗憾还是没能打进季后赛,拖累你们了。”
没等他反应,甚至没敢看他的脸,我继续说:
“……我打算退役。”
还是很难受。
我翻了个身坐起来,只感觉一阵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打客场这次忘了带加湿器,多年以来依旧住不惯酒店无窗空调房,湿度太低几乎喘不上来,干燥空气摩挲呼吸道带出绵延的刺痛直达肺底。
我按亮桌前灯,方锐又没睡在隔壁床。我知道他在洗手间做什么,在很多次浅眠易醒的客场赛前半夜,我对他这种事已习以为常,没必要再大惊小怪。
我下床去桌前弄了点矿泉打湿纸巾擦润口鼻,又呼吸了几下才终于舒服一些。抽水声骤然轰鸣,方锐从洗手间里出来,攥着手机。他看着我,我倒水喝,捧着杯子也看着他。
这种时候是否要说些什么,我不知道,该说的和后知后觉发现不该说的全在夜宵时倒光了,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吗?甚至连时间如此之近的回想都使我觉得艰难。相顾无言,他一步步踏着静默走过来。
方锐抱住我,就像很久之前某个扭曲的梦里几乎被他掐死的力度一样抱着我。这种联觉让我心生不安,下意识想挣开他箍着我的手臂,水从杯子里溅出来,洒到了两个人身上。
他手松了一瞬,手机落到地毯上,重力唤醒的锁屏还留着暂停中的视频封面,标题【GPLS8全明星…打VS…】,又弹了一下翻到背面。
我的脑子还没消化完这一连串动静,动作和画面,还有其中的逻辑因果,方锐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
“对不起,没能实现你的愿望。”他的头抵在我的肩上,吐息和体温自肤触延伸过来,清晰却又模糊,“不能让你回鸡鸣寺还愿了。”
“……”我下意识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问题,也许是我说出来就不灵了吧,哈哈。”
“那我就不该问。”他说。
“……”
“你的愿望呢?”半晌,我轻轻问道,“那你许的愿实现了吗?”
方锐沉默了。
他说:“还不知道呢。”
我侧过头看他。
方锐望向我的眼神很、难以形容,让我想起几个月前在鸡鸣寺看到他睁眼那一刻沉甸甸的虔诚,又让我无法遏制地想起那天洗手间实际上我们彼此手机的光线照到脸上,在一片黢黑里我看到他那样湿漉漉的眼睛,甚至只是刚刚在肯德基,那一种我此刻本不愿意回忆起的受伤。
“……能实现我的愿望吗?”方锐像问我,又好像在兀自跟我看不见的存在说话,“……留下来陪我去还愿、我们去抢明年的第一柱头香、再发一年公会点券这次肯定不止五十点券、再一起打——”
我握住他的手:“……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为何此时此刻,心中却近乎急切地渴望有哪尊神佛侧目,垂听他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