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先生。你的游戏结束了。”
赫尔曼·戴维觉得握在手心里的唐菖蒲花的花梗有些硌手,于是他干脆用臂弯夹起它们。蜷缩的手臂因而得以巧妙地按在左胸的白花之下,这显得他颇为得体,不堕东山再起的总统先生的翩翩风度。
他郑重地走过阿灵顿国家公墓里林立的旧纪元遗骸,这里空旷但又拥挤不堪,一圈一圈的纯白大理石墓碑静默地注视着唯一逡巡于此的生者。若是遥望对面河岸矗立的林肯纪念堂,在如此距离下也不过一块碑石的大小。赫尔曼·戴维的目光停留于对岸,通体洁白的花岗岩与大理石所堆砌的那座古希腊神殿风格的建筑在此刻更像一枚被人丢弃在那里的乐高积木。他的心底骤然升起一片不真实感:那个向夜空掷去三十六发星火的人,精准俘获他心中游移散漫的野心的人,此刻竟也已在他身边这二十六万多块蠢笨石头的某块下面长眠? 那个人说“美国是个大玩具”,于是像玩拼图一样拼了一个令自己势在必得的美国梦。但一切不过是巨大的沙盒,所有人都被迫丢进了沙堆里,而随着他搅动风云而被泥沙没过胸口。切斯特·沃恩玩腻了,然后——毁灭。厌倦的顽童会将费时费力堆好的积木一把推翻,或是将沙盒里的建筑摆件连根拔起,唯余一摊东倒西歪的狼藉。那对意兴阑珊的孩子来说已全无吸引力——美国的未来,甚至这个世界这个星球的未来又与切斯特·沃恩有何干系?他玩腻了,然后,他死了。
弗朗西丝·贝纳总统女士对外声称他们最倚重的国务卿死于劳累过度,她由衷地感谢这位新纪元伟大的国务卿“对美利坚的存续与继续强大做出的贡献”,眼眶中滚动的泪光似钻石般璀璨而令人心碎。但戴维对于中个内情再清楚不过了:切斯特·沃恩注定死于他追求的极度平静。海洛因可以为他创造保持这份绝对理性的温室,同时也暧昧地合上囚着他那怪异灵魂的肉体的生门。
赫尔曼·戴维那时关掉了电视,不愿再看贝纳声泪俱下百般动情的演出。这个傻女人应该是真心实意地为沃恩的死感到悲伤——棋盘上失去了主人的棋子该如何自主走向下一个位置?戴维嗤笑一声,有些好奇贝纳除了吟诵那些滚瓜烂熟的祷词演讲稿之外,会不会已经在办公厅大哭大闹过一场。位居顶端的权力之于品尝过一口的人来说也无异于禁果和毒品,面对失去它的可能该会多么令人惶恐,他早谂知于心。
但他反而要感谢切斯特·沃恩死了,这个人的掣肘一旦消失,赫尔曼·戴维又能感受到自己此刻正在呼吸着的空气。
清新、自由,没有无机质般视线冷冷凝视着的世界。
赫尔曼·戴维再一次环顾四周,无数逝者及过去的遗留在他身旁徐徐展开、环绕,而他是此时此地唯一的生者、唯一的胜利者。因而他可以用轻蔑而审视的视线数过这些沉寂的幽灵,它们在玫瑰星云初绽的亲吻下会于夜幕中焕发如细碎星火的荧光。但切斯特·沃恩的碑立得太晚,它是永远的黯淡,永远的深渊,永远的黑洞——永远的死。
赫尔曼·戴维将臂弯下的唐菖蒲花放于那永恒之死上。
唯有这座纯白色大理石碑熄灭在夜色里,甚至连那束花都比它明艳。戴维眯起眼睛凝视许久,才能辨认出上面刻着的几行碑文: CHESTER VAUGHN SECRETARY OF STATE FEBRUARY 23[1], S.E. 11.[2]
“这是你想要的吗?切斯特·沃恩?”他对着它喃喃。“我想,比起被塞到鞋盒子里丢进垃圾场,这地方是不是舒服多了?虽然看起来这儿也有点挤。”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击着“VAUGHN”字样边的空白,石碑发出闷闷的轻响:“Knock,Knock.沃恩先生在这儿吗?我给您带来了礼物呢。”
澄澈的蓝色眼瞳里笑意漫漶开来,戴维的语调变得轻快而诙谐,嘴角无法扼制地上扬:“…不过,估计要令你失望了。没有海洛因。还是说,我应该给你带些罂粟?你应该会自己嚼那玩意儿的吧?”
总统先生被自己乍现的幽默逗到放声大笑,血液涌上头脑,脸颊泛起温热的暖意,他倚着碑面的熟稔仿佛是正靠着阔别多年的老友的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赫尔曼·戴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那种膨胀的欢愉与欣喜游走过全身,几乎挤爆他的神经末梢。毕竟,还有什么比起能够肆意嘲笑切斯特·沃恩的窘迫还要令人身心愉悦的事呢?
切斯特·沃恩已经死了,在这帷幕之下的新世界里不再有盘桓的幽灵。但赫尔曼·戴维活着,仅仅过了十年而已,他走进白宫那座熟悉的椭圆形办公厅的步履甚至比曾经那个十三岁的孩子还要轻快。手按着《圣经》宣誓时戴维一直出神地凝视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星条旗,那前面空无一人。
如果切斯特·沃恩还在那儿,他会是什么态度呢?那个被他抛弃的棋子回来了,并且正打算在宣誓之后告诉他,这次轮到你从国会大厦滚蛋了,怪物。这个即将被炒鱿鱼的国务卿将会如何回应呢?
但是无论赫尔曼·戴维假设多少次,他都知道切斯特·沃恩只会回应以沉默。……因为他已永远沉默。
因为他就在这里。
源自于石碑本身的冰凉涔入总统先生的西服袖管,那种无机物本身沁出的冷意让戴维恍惚间以为他正揽着沃恩的手臂。赫尔曼·戴维突然开始犯起恶心,他嫌恶地逃离了那座碑。
他恨他。
这是否并非什么天妒英才之类令人唏嘘的憾事,而依旧是切斯特·沃恩棋局的延续?这种恐惧攥着总统先生,继而那根紧绷的弦无法因切斯特·沃恩的死亡而松懈下去。甚至,是否连他的这番大肆嘲笑,对于切斯特·沃恩来说也不过是无关痛痒也意料之内的调剂?
因为他依然在这里。
“……但是谁还在乎你想什么呢?”戴维狠狠剜了一眼那座碑,大声而轻蔑地质问着。“你已经死了。噢,我真感到抱歉,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啊,不是吗?”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复又走近到碑前。花朵匍匐在他的脚边,鲜艳而生机。
戴维觉得它们很碍眼。
“永别了,先生。你的游戏结束了。”
唐菖蒲花在他的皮鞋鞋跟下碾碎,挤出淋漓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