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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字数:晕字中_(´ཀ`」∠)_...

chapter1:观测

(一) 世界是测不准的。

严井趴在课桌上,脸颊贴在低于体温的桌面,细小的嗡鸣自耳廓的软骨传导向脑内细细低语,在鼓膜上清晰摹写出指腹摸索的粗糙声响。

因为感知与观测即会影响事物其本身,从而产生误差,而无法感知与观测则注定其无法被精确测量。悖论。还有那个蝴蝶……

蝴蝶振翅。

他在桌面与指尖之间抵住一枚一元硬币,再用拇指轻轻一拨。

由面以铅垂线为轴旋转,在视网膜上骨碌碌短暂留影成虚构的球体。严井凝视着硬币的旋转,后者正以一条曲线由桌面正中处变速歪斜骨碌碌地运动到桌子边缘。他没有动。

硬币跌向空中,翻滚落地。

正面?反面?从落地直至静止,如细胞分裂出彼此,世界将一分为二。

严井没有得到答案的揭晓,蹲下的身影遮住了世界的分叉口。那枚硬币被一只手捡起,轻轻放在桌上。

“博士,你的硬币。”

银色硬币的花面朝上,将所有映于其上的画面漫漶成模棱两可的色块,黑色的头发,白皙的脸庞,天蓝色校服,红领巾。

正如他仍然无法判断自己此时身处的究竟是硬币哪个面朝上的世界。正如世界是测不准的。

严井的目光从硬币移到张晓梦身上,点头算作感谢。而女孩儿冲他温和一笑,拎着像个破布袋子的书包走向教室后门。

这个时间点是全体星星班课外活动时间,操场上的嘻声笑闹传至五楼教室略显失真,仿佛某种将熄未熄的呓语,严井揉了揉耳朵。

“请等一下。”他突然开口。

张晓梦闻声回头,转身时下意识伸手接住了抛向自己的小东西。是那枚硬币,花面朝上,冰冰凉凉的。

“送给你了。”男孩儿毫无波澜地说,他合上了手边的书,塞进桌洞。

“咦?”女孩儿的目光从手中那枚冰凉的硬币移向严井,柔和的脸庞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拥有能将强制课外活动时间自主安排,甚至提前离校的小小特殊,必定有什么值得说服老师的理由。她的理由足够充分,却难以启齿,而班里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心照不宣。至少在这样的“星星班”,没有人会以极其窘迫的家境这种事实去刻意羞辱一个成绩优异、温和善良的美丽女孩。

“一个纪念。”严井没有进一步解释,虽然他作为“博士”习惯于给同伴解释一些他不时会提起的新奇概念,但是这次骤然升起的念头在耳畔低语:你不必知道这个世界的结果,一切都是测不准的,不是吗?

在硬币下落旋转,即将坠入他可观测的世界之中时。

保持好奇,而不是寻根究底。

张晓梦没有从他的神情中解读出明确的含义,毕竟从很久之前开始,严井就习惯性地面无表情。李华华说博士他读了太多书,知识的代价是脸上的一半神经和人性。(“就算不是这类代价,那高度近视总是了吧?”)犹豫片刻之后,她握紧那枚硬币对他笑了笑:“诶,好稀奇,那我一定好好收着。谢谢你呀,博士。”

“虽然不需要那么隆重,但是随便你。”严井坐下,拉开桌洞里面书包的拉链,“放到储钱罐里存起来、买根校门口的冰棍或者买张地铁票都可以。这些可能性和你的选择才是有意思的地方。”

张晓梦认真地听着、一头雾水:“是在做什么实验吗?”

严井认真地摇摇头:“我不会问你的决定。这只是个小小的谢礼。”

“谢礼?”女孩儿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

“一种可能性对应着一个新的世界,平行的世界。”严井把书放进包里,然后重新拉上拉链。“我也该下去了,我得去找李华华,不然过会儿他会上来抓人,你知道的。明天见,学习委员。”

“……好,明天见!博士。”

(二)

张晓梦本来是先离开教室的那个,但严井下楼时却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处又碰见了她。

严井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又见面了。”

张晓梦也点点头:“那么,一起下楼吧?”她抬起左手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手指顺势插进发辫中拨了拨脑后的马尾。

严井不置可否,他们并肩走下楼梯。由于同行,两个人的脚步都不快,在一层又一层教室传来的叠声课文朗读中,女孩儿问他:“对了博士,平行世界是什么意思?”

严井对她的好奇心略感诧异。

“就是说在现在我们所在的世界外,可能还会有个世界,你和我并没有一起下楼,而是已经先走了;也有可能在某个世界里,李华华在你之前就跑上来找我,或者是一开始我就和他下楼没回教室;甚至是在下一秒的某个世界里,我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这就是平行世界,每一分每一秒因不同的可能性分裂出的可能性,世界像树根一样延伸出分支的世界。我是这样理解的。”

“还有这样的事啊……”张晓梦专注地听着他侃侃而谈,严井观察到她总是这样认真地聆听每个和她交谈的人说话。

小小感叹之后,她突然说:“那么,在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里,爸爸还活着,妈妈和外婆也没有生病。会有这样的世界吗?”

严井“嗯”了一声,补充道:“说不定还有某个世界,有四光年外的外星人占领了地球统治人类;或者是宇宙射线把地球上所有人都辐射死掉了;再或者太阳系已经毁灭了,残余人类把地球改造成宇宙飞船寻找其他星系生活……无论好或坏,无论是否超出想象力,理论上这些世界都会存在。”

“这么说,现在我在的世界还不是最糟糕的…”张晓梦呓语着,若有所思。磨砺在她的身上沉淀出一份内敛的忧郁,严井注意到她的眉头总是微微蹙着。随即,身旁的女孩用一种轻快的语气笑起来:“这个概念真好玩儿,博士你看的书真多,还能解释这么清楚,好厉害。”

“只是有点兴趣而已。”严井挠挠头。他本来还思索着该怎样安慰她,无奈他着实不擅长科普讲解以外和人的沟通,所幸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很快就把话题引开了。

他们终于走到了一楼,操场那边远远地就能听见李华华呼喝的声音依稀递过来,挺响亮的。严井不知道这次他组织其他同学在搞什么活动,大概是在为两周后的秋季运动会做动员吧。

“……但是,和博士聊天我觉得挺开心的。”张晓梦一手抓紧书包的肩带,嘴角上扬,笑容灿烂地向严井挥挥手:“那么真的要明天见啦!”

“嗯,再见。”

严井站在楼道口,静静地目送女孩离去,一时间不是很懂她看起来挺高兴的原因。但从两人简单的谈话里分析,再结合他粗略所知的张晓梦的个人情况,严井很快推导出结论。

即使平行世界多如牛毛,下一秒诞生出的可能性依旧各异,这里面必定包含着某种朴素的希望。即使张晓梦曾经穿过的世界如何遍布苦痛和不幸,但这些世界正不断向后退去,就像拨开分离的水流,她一定能迈向干净明亮的、梦想成真的新世界。

较之锚定了人生轨迹的宿命论,世界像RPG游戏一样因选项分支而蔓生出不同的路径,抵达不同的ENDING,这才更加好玩儿不是吗?

“喂!发什么呆呢?喂、严大博士?”他的肩头被重重拍了下。严井回过神,从余光瞥见李华华的板寸被汗浸湿成一缕缕的条刺状贴在头上。

“怎么耽误人学委回家啊,她很忙的。”

李华华歪头用肩蹭下额角挂着的汗珠,校服肩缝那块旋即湿了一大片汗渍。他领口的纽扣全散开着,红领巾的结正松松散散地挂到左半边手臂上。他侧过脑袋眺了眼张晓梦离开的方向,又转回来:“你俩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一起放学?”

“没有,只说了几句话。”严井简略带过,“这次你又要干什么?”

李华华没介意他的语气不耐,“嘿嘿”一笑,格在严井肩上的手用力地紧了一下,带得严井上身连下肢往前踉跄了两步。

严井面无表情地挣了挣:“别动手动脚的,有话快说。”

“好吧。博士你真够没意思的。”李华华叹了口气,散了些力道但没松手,转而语气认真地说:“这次运动会开幕式,大家决定放个热气球玩玩儿。”

“热气球?”

“是啊!下面吊个篮子,可以载人那种。怎么样,够炫酷吧?我们一起做一个。”李华华语气里洋溢着兴奋,“我敢保证这个可比放气球鸽子之类的炫多了!”

从之前班会课上他对着班主任中规中矩的开幕式提案大呼无聊的时候,严井就知道这家伙一定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只是,“我对热空气动力学不了解,你得请教有相应经验的家长或者专业人士。”意思是关我屁事。

“嗨呀,那你也去了解一下呗,我跟你一起,兴趣不是最好的老师嘛?而且,我想好了,这回拜托你来带领大家一起把这个做出来。”

这就令严井有些意外了,他透过镜片直视着面前目光真诚的男孩:“我?”

李华华重重点头:“对啊,博士你肯定可以的。”

“……没兴趣。”严井挣开他的钳制,转头就要走,但要走到哪里去他也毫无头绪。

因此,毫无头绪的他立刻又被李华华堵在楼梯口。

“博士,拜托你了。就算帮班长、不,朋友,呸,好哥们儿这一回行不?”李华华双手合十,向他作揖,大有严井再拒绝就给他九十度鞠躬甚至下跪的趋势。他目光真诚地望向戴着眼镜的博士同学。

在这种真挚的注视下,严井感到一阵不适,身体中盘桓的某种情绪仿佛在一点一滴动摇着,但他不太能理解。他移开交织的视线,落到那歪一边去的领结上。

“为什么你总是想让我掺和进你的游戏里去?”

他甚至觉得今天自己在学校里说的话已经超过了平均值,太多了,无论是和谁。

“当然是因为严井你很厉害啊。”李华华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注意到了严井的躲闪,抬手把红领巾又拉紧系好,端正到胸前,站直了身体。

他比严井稍微高些,矗在严井面前,少年人的身形被楼道里泼进来的夕阳淋得闪闪发光。

“你那么厉害,只做一个其他人眼中的书呆子可不行。在这个这么好玩儿的游戏里,再怎么也得当个军师吧,诸葛亮那样的。”他的话音清亮,掷地有声,仿佛字句摔碎在地上也迸出晶莹的烁光。

严井摸了摸鼻梁上的镜架。他鼻尖上出了点细密的汗,指腹蹭过去湿腻腻的,他把有点下滑的眼镜扶正,但视野里那能烧穿镜片灼灼燎着他眼瞳的余晖依旧夺目。严井逃无可逃,闷闷地说:“……我可不是卧龙。”

李华华笑起来,势在必得:“但我三请了,很认真的。出山吧,我的好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