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 2

本篇字数:晕字中_(´ཀ`」∠)_...

chapter2:异类

(三)

严井说:“我再考虑一下。”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回过神来时自己正站在书房的红木顶天立地书柜前。

父亲在电脑桌前伏案,笔下不停,字迹飘逸地写教学报告。这个面容与严井有六七分相似的中年男人鼻梁上也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的爱人同样也戴眼镜。两个高度近视生下了个遗传近视的儿子,严井曾经怀疑自己是含着200度镜片出生的孩子。

父亲正问他:“挑了这么久?”

他“嗯”了一声,继续沉默地仰望并审视着书房里这座坐拥整面墙的知识宝库。精装厚壳的思想指导系列大部头们以镇宅之姿束之高阁,沉沉俯瞰下层的众生百卷(严井知道就连称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都不会看它们);下三层是中西方的人文社科经典(他曾经需要踩着父亲的凳子再踮脚才能够得着,现在不用踮脚了);再往下是父母各自编撰的一些大学通识课或专业课的教科书(只能从书脊侧括号内的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种种才看得出差别);齐他身高的那几层都是些通俗读物杂志归档(母亲和父亲各自收藏的网络小说实体书的书名都令他迷惑不解);最低一层放着他更小时候的幼儿启蒙图书、科普读物和童话绘本(他自己房间的书架上已经不会再摆放这些幼稚的内容)。

严井酝酿了三十秒,问:“家里有没有《流体力学》和《热空气动力学》?”

父亲说:“应该没有。你妈虽然是理工科的老师,但不是搞力学的。”

严井松了口气:“没有就算了。其实我也没多大兴趣。”

“……好像没有《热空气动力学》,只有《空气动力学和热工基础》。怎么样,图书馆里帮你借一本?”他父亲点开高校图书馆官网,敲了两下键盘,然后招呼他过来看电脑屏幕上列表显示的书目。

严井:“……真不用。我家里书都没看完。”

父母对他找书看这方面相当开明,甚至到了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们从不过问自己要找什么书看的理由,有求必应,家里书柜也从不上锁。严井随意拿取翻阅,这些年因自己的好奇心惨遭数轮精神冲击(比如说,家里为什么会有带插图的《金瓶梅》?他把插画页全翻了一遍。),如今也已习惯。

他解释说:“李华华想做个能载人的热气球。”

“然后他来找你?”父亲评价,“很有想象力和行动力的小伙子。”

他很欣赏父亲这一点,“小伙子”,而不是“小朋友”。母亲虽然努力同样平等地看待他与他这般大的孩子,但无法抑制那种不经意流露的慈爱和怜惜。他也无法抑制自己有时向她撒娇索爱,这让他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这令人懊恼。他更喜欢跟父亲谈论学校里的事情。

“但是我也不懂。”严井说,然后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略显烦躁的时候他会不自觉这样做。“而且热气球载人太荒谬了,就算是载我们这么大的未成年也很危险。”

“那就这么和他说,‘你的想法要考虑实际的可行性’,然后你们再讨论一个折衷的方案出来。”他的父亲拿起案头的咖啡杯抿了一口,“当然,还是得需要点力学相关理论储备的支持。我会跟你妈说说看,问问她认不认识其他力学研究方向的老师。”

“我只是不想掺和他的那些游戏!”严井说出了自己压在胃底的心声,他终于宣泄了出来,连自己的音调都高了几分。“你也不用去麻烦妈妈。”

“为什么?”父亲平静地反问,态度甚至没有因他的激动产生多少变化(严井不禁自问自己还要练习多久才能学会这种波澜不惊),“你已经在积极地思考他的想法的可操作性了,还问我有没有相关理论书籍可以参考:你明明也对这个很感兴趣。”

严井否认:“我没有,我觉得他很烦。”

父亲继续问:“哦,李华华吗?”

严井说:“是的,他很烦。上学期摆地摊也硬要拉我一起;期中期末考试也是突然凑过来,还有去年那时候……”

他停顿了一下,注意到父亲少见地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心中那种长久淤积的情绪愈发深重起来,随着烦躁感一阵阵涌向嘴边:“这个人总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好像他想要什么就能实现似的,比起理想主义更像是空想主义。幼稚的好心、幼稚的想法、幼稚的大话……”

他想起更多,满腔驳杂的词句一时又塞在喉咙口。

最后,他总结道:“……我讨厌他。”

(四)

“喏,还给你。”

高个子的男孩儿朝他爽朗一笑。

这个男孩儿有一双大而有神、眼睫纤长的漂亮眼睛,当它们凝视你、浮动起笑意的时候,仿佛可以看到里面有发亮的小星星或者小太阳在清澈地闪烁。

稍微矮些的男孩儿沉默了一下,问:“你不想试试吗?戴眼镜。”

高个子的男孩愣了一下,有点莫名其妙:“呃,这就不用了吧?我又不近视。”

矮个子的男孩一字一句继续说:“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那几个人也不近视,戴过了就知道没那么好玩儿了,他们就是这样。”

高个子男孩刚把其他几个围着他取乐的男孩子哄散了,现在教室里就剩他们两个。

“可是他们是故意抢你眼镜的,这不是好奇,这是使坏,很不好。给。”他把眼镜塞进对方手里。

矮个子男孩拿回眼镜,低着头摆弄了两下:“……有个脚松了。”

高个子男孩抓了抓头,懊恼:“咦,抱歉啊,没想到会这样……啊?”

矮个子男孩啪地一下把那根松了的镜脚掰断,然后是另一根。

高个子男孩大为震撼,语气也有些急了:“哎严井你,你在做什么呢?!”

严井最后沿鼻托把剩下的残骸也一掰两断,整副眼镜被分成了四块,而他看起来俨然一副想把那两片镜片也扔在脚底踩碎的架势:“满足一下好奇心。”

三三两两开始有人回教室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严井和班长正慢吞吞地将地上眼镜片的玻璃碎屑一点点扫进簸箕里。当那几个勾肩搭背恶作剧过的男孩儿看到这一幕,也同样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甚至感觉摊上了麻烦:万一严井待会去跟老师告黑状说是他们弄坏了他的眼镜,班长作为人证站哪边?看李华华帮这个书呆子收拾的情况,估计他们几个得倒霉挨批。

“好玩儿吗?”

李华华手里笤帚撑着地板,声音铿锵地问。

男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

半晌,有个人说:“无聊。”

于是他们撇下这两人一哄而散,各回座位。

严井拿起簸箕,说:“也就是这样了。一阵子的事。”

他往储物室里走去,每个班级的公共垃圾桶都放在教室后配备的小房间,也就是储物室里。

李华华跟上他去放笤帚,语气无奈:“唉,你有没有搞懂他们不是觉得你那个眼镜好玩儿啊?他们是觉得捉弄你好玩儿!你跟自己东西较什么劲呢?”

严井把簸箕架在垃圾桶上抖了抖,碎屑和灰尘随他的动作齐飞,黏在漆黑的垃圾袋表层,同时还有种细微的奇怪味道:“是我想知道这个眼镜要怎样才碎。”

李华华打开工具间的门,把笤帚放进去,说:“你还是在赌气吧?而且现在没有眼镜了,待会儿上课你怎么看得清黑板啊?”

“赌气解决不了问题。”严井淡淡地说,“我早就意识到厚边全框的眼镜戴着很傻,只是我妈当时一定要买这种符合小学小男生形象的天蓝色儿童款。我还得谢谢他们给我了个充分的理由换新眼镜。”

他把簸箕也放进工具间,继续说:“而且,我坐第一排,下节课是自习写作业。以及,知道需要花多大力气能把眼镜弄坏之后,下回看见他们我好跑远些。”

李华华大惊:“啊?你是说……”还有下回?

“不排除这种可能。”严井啪地关上工具间的门,“毕竟我是异类。”

“异类?”

那股怪味还在。严井重重擤了一下鼻子:“或者说——不合群的人。虽然在以班级为单位的集体里,集体的特质仍然满足正态分布。像班长你这样极其受欢迎的人在正区,那些个抱团的人也不过是在基区,而我,只是正好在负区。”

听不懂。这是李华华的第一感觉,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则是对方毫无波澜、赤裸裸地说着“所以我就是那个不受集体欢迎的人,那个异类”这样刺耳的话。

“你太悲观了!”他指出,“人在集体里肯定就有适合自己的位置,不合群只是一种误解,因为、因为大家还并不了解你!只要大家知道你有多么厉害,他们就不会再欺负你而是尊敬你,一切都会很好的。”

严井转过头看他。这个个头稍矮、体型瘦削的男孩目光沉静,眉头习惯性地稍稍蹙起,远瞧着容易被误认成没精打采,但近距离看,就会发现他黑漆漆的眼瞳深邃如幽壑,只因习惯性低垂着眼睑而更像呆板无神。被这样的视线钉住,就连李华华也感到不太自在。

“你太天真了。”严井移开眼珠,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按你的说法,据我观察,异类也在集体里有自己的位置。”

储物间里除了工具间、垃圾桶 和公用饮水机以外,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柜子。每格柜子的右上角落都贴有标明姓名的标签,他的标签上名字的部分被黑色蓝色红色的走珠笔墨糊成一团。还有铅笔印被蹭出残影的字痕,“sb”、“呆比”、戴蚊香圆片眼镜的三根毛小人头,粗壮箭头直指姓名标,小学生的原始涂鸦艺术。

“什么?”

严井打开柜板,一团模糊的物块裹着小半张皱巴巴的餐巾纸掉在脚边,酸味的恶臭霎时炸弹般爆发出来。

——是一只从噱部开始腐烂的死鸟。

“——被捉弄的位置。”

(五)

“——我靠!!!”

严井捂着鼻子后退了几步,注视着这团滚落在地血肉模糊的东西,眼睫微动。比起这个恶作剧的惊吓,李华华的反应更让他猝不及防。

“啊,对不起!”李华华扒开工具间的门抄起簸箕和笤帚就直冲过来,同时抬着左手肘遮住下半张脸:“但是我靠!太恶心了!!”

原来身为班长也会说脏话呢。严井目睹对方动作飞快把散发酸臭味的鸟尸扫起来丢进垃圾桶,自己则站在一边事不关己、颇有闲心地稀奇着。

李华华拧远了上半身在给垃圾袋封口打结。严井看着他脸紧绷扭成一团不复开朗的神态,心中罕见地升起一丝荒谬的好笑。

“所以……哇,什么味道?!”不明状况的两个女孩儿刚走进储物室就同时捂住了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她们各自手里都拿着彩色的跳绳,应该是体育课结束来放东西的。

“有只鸟死了,在我柜子里烂掉了。李华华刚把尸体扫进垃圾桶。”严井说。他的柜子正半开着,残留着死尸滑落时蹭在表面的暗色脏污。

林莎几乎在他说出“鸟死了”的瞬间尖叫起来,姚萍萍立刻扶着她站到储物室门口,大声不满道:“严井你也别说得那么恶心啊!莎莎晕血的。”

严井说:“对不起。但是我只是陈述事…”

“让一让让一让!我去把这个丢了!”李华华拎着黑色的垃圾袋从三人之间强势穿过,他们迅速给他让出道来,“姚萍萍你们帮忙把窗户开一下好吗?电风扇也开一下,这个味道得散散。谢啦!”

“行。真难闻!”两个女孩子分别去开窗和开电扇了,林莎把电风扇开关拧到最大档之后就走到自己的柜子那里放跳绳。她的柜子离严井的只有两格。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问拿着湿抹布擦柜子里可疑痕迹的严井:“谁干的呀……这么过分。”

严井攥住李华华在那个瞬间丢给他的蓝色抹布,声音平静:“不知道。恶作剧吧。”

“就算是恶作剧也很过分!”林莎流露出明显的愤怒,“那些男生真的是讨厌……!”

严井知道她曾经笔袋里也被男生放过鼠妇(一般都叫皮球虫或者西瓜虫)。

“是的吧。”他只能这么说,“挺无聊的,但是他们觉得好玩儿。”

林莎说:“一点也不好玩。”

严井耸耸肩,不置可否。

“等一下,严井。”女孩儿突然叫住他,递给他一张湿纸巾。

她说:“抹布也挺脏的,你拿这个再擦一下吧。这个是薄荷味的,能遮一下那个味道。”

“谢谢。”他接过那张整齐的小方块,展开来,一股清凉扑鼻的薄荷味。

姚萍萍:“莎莎我也要!”

林莎:“好啊,也给你一片。”

姚萍萍把那片湿纸巾敷在鼻梁上,这才稍微自然地吸了口气:“好受多了——严井你待会儿就和郑老师告个状,好恶心啊!让干这事的人倒霉!”

严井点点头:“我洗个抹布就去。”

我不会去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