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 3

本篇字数:晕字中_(´ཀ`」∠)_...

chapter3:理性

(六)

黑板前并排站着三四个人,哆嗦得像小鹌鹑。

郑老师正在发火。

“这是非常、非常过分的行为!”她的怒火在教室里砸出掷地有声的回响,“你们的行为没有展现出哪怕一丝对生命的敬畏,一点对同窗伙伴的友爱也没有!”

……严井此时只想,他真是后悔自己不幸坐在第一排,如果不是因为近视或者发育差异,就不用遭受这样耳膜嗡鸣的折磨。一种久违的、疲惫的头痛感攀上肩头,以至于他想摸摸鼻梁都只能发现自己正徒劳地摆弄鼻尖上的空气。

对生命的敬畏是一种共同虚构的集体叙事,严井漫无边际地想着,可能敬畏程度与体积大小成正相关。比如捻碎蛾蠓,踩扁鼠妇或是拍扁蚊子就不用心怀它们为人类好奇心(厌恶感)献身的敬意;但虐待猫狗仓鼠小鸟就是不道德的、是渣滓败类;更大型的生物现在都圈养在一小片土地上,或者动物园。可明明导致它们被囿在狭小生活空间的却正是满嘴敬畏生命的人类,这些冠冕堂皇的口号着实都很无聊。人自己都不一定会敬畏彼此的生命,友爱也有限。

“……你们知道错了吗?”郑晨严厉地质问。

几只小鹌鹑期期艾艾地回答知道错了。

严井用铅笔在桌面上写下“知错了?”,又换了支水笔涂黑,最后拿橡皮擦全部抹掉。铅笔印和水笔墨因此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发生过,这一切都很无聊。

训斥或者说不知道第几次的杀鸡儆猴告一段落,下面是审判宣告环节。

“你们几个,”郑晨突然头转向他,目光柔和了两分,“向严井道歉。之后一周的储物室和走廊的打扫工作也由你们负责。”

那几个男孩儿蔫蔫的,也跟着郑老师将视线投向严井,或许连看这场裁决的陪审团即其他同学的目光也从四周集中到他的身上。严井面无表情地坐着,伸手把橡皮擦和笔都塞回笔袋,以克服那种油然而生的、愤恨得想要大声质问或是落荒而逃的欲望。

“对不起。”一个男孩儿最先开口。

严井看了他一眼,从对视的眼中他并没有看到任何“惭愧”或者“懊悔”的情绪。

有了领头人之后,剩下几个紧跟其后。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想到巴甫洛夫的狗,狗只知道铃铛摇响后会有食物因而流下口水。又想到电击实验中触电的小白鼠,它们只会记住不走触电的道路,去另一条迷宫道里找到它们的坚果。

所以呢?

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

所以,

“没关系。”严井按照郑晨的期望站起来,露出浅浅的标准微笑,对他们说:“我们都还是同伴。以后你们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不要再放鼠妇、死鸟了。蝉蜕、蟑螂、死老鼠、烂香蕉,你们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慢慢试错。

(七)

……

“如果你受了什么委屈,可以多和郑老师讲讲,老师也是你的朋友。”

“谢谢郑老师。”

女性轻轻叹了口气。

“你也要多和其他同学相处,老师知道你喜欢看书和思考,但也不能缺少和其他人的交流。”

“嗯。”

“老师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思细腻、思想成熟。但不要都把一切全埋在心里呀。哪怕不说也试着写出来,好吗?”

“……”

他的手指摆弄着女性递给他的糖果的塑料包装,捏紧,又松开。最后他说:“好。”

可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八)

李华华朝他笑了笑,然后转头跟张卫东说:“我会把拖把洗好的,卫东你再检查一下桌子就关窗吧,我之后回来锁门。”

张卫东说ok,拎着搓得直滴水的抹布离开洗手池。严井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免被水滴淋到裤脚。

李华华看着张卫东走后留下的一线水滴印子,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接着问他:“介意我洗完拖把再说话吗?”

严井想说不介意,但李华华没等他回话就重新拧开了水龙头。激流撞到布条上,雪白的水沫四处飞溅,他猝不及防沾到不少,上身衬衫都淋湿一小片。

“你故意的。”严井说。

“你——说——什——么——?”

值日的男孩儿握着杆不断将拖把头撞水池边缘,借力碾挤出脏污的黑水不断漏进管道。他的力道控制得巧妙,每一波冲撞肆虐的水花都溅不到自己。池子里水的深重颜色渐渐淡下去,李华华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关了水龙头。

“抱歉啊,刚刚流水声音太大了。”他把拖把提溜出来,脚踩上去,碾出布条吸满鼓胀的富余污水,泛着苔绿的水泥地板上蜿蜒出张牙舞爪的洇痕。

严井看到他的运动鞋不慎浸湿一大片,眨了眨眼,竟感到一丝平衡的快慰。

“所以,”李华华说,“严博士屈尊等我,是想干什么呢?”

严井又沉默了一下,复述道:“你故意的。”

李华华又笑了一下,坦然道:“是,我就是故意的。”

他又狠狠踩了拖把一脚,水同时淋到两个人身上。“生气吗?”李华华问。

严井轻轻蹙眉:“不是说这个。”

破窗效应理论让他对这种刻意挑事的行为迅速做出无动于衷的反馈,他毫无波澜地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体育课那件事是你告诉郑晨的。”

李华华耸了耸肩,状似对他的反应有点遗憾:“是,所以呢?”

“所以,之前忘记说了——谢谢你。”严井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餐巾纸包递给他。“你擦一擦。”

李华华原本正杵着拖把杆作出一副谨听教诲的姿态,而此时装都装不下去了,他盯着塞到手里的纸包无语凝噎三秒,问:“你……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有。”严井露出一个礼貌的浅笑(李华华目击到的瞬间就后悔了),泰然自若地继续说:“谢的是你替我拿回眼镜。后面告老师,没必要,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做错了事情就该受到教训!”李华华当即反驳,“就像刚刚,你怎么还是一句都不说,你就不生气?”

如果你不反抗的话,那我就来帮你。他没说出这句话,因为李华华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

“我觉得他们能得到的教训就是他们从来不会吸取教训。”严井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你想激我,想教我所谓的适时反抗和求助,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李华华老师,”

他略略昂起头,毫不退让地注视着懊恼的男孩儿:“我不在乎。对他们、对你、对郑老师,我都没有任何期待。因为这都没有意义。”

不会期待天性混沌懵懂的孩子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给其他人带来困扰或者创伤并因此知错悔改,不会期待有什么匡扶正义的英雄来解救遭受困厄之人的窘境,也不会期待更上层的权力垂怜与同情,降下清澈无用的仁慈。时间花在不必要的纠葛之中是一种浪费。

但他却宁可浪费一段时间在和李华华废话,真是不可理喻。严井痛恨自己这些尚未能泯灭的纷乱思绪与情绪反应。

并且,他对李华华的敏锐时常生出强烈的无力感。

就像现在,李华华说:“可你当时在发抖。”

仿佛最后一根稻草压上来,李华华继续说:“现在也是。”

顺着他的目光,严井看到自己的左手正死死掐着湿漉漉的衣角,抠出一截变形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