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笑谈
(九)
“别那么揪你衣服,不然之后你母亲又要念叨。”父亲的话让他回过神,严井立即松开手,揩了揩校服下摆的褶皱。
“好。”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改掉这个下意识动作,或者训练自己直到真正的毫无反应。
“不过,你这不像在讨厌你的朋友。”父亲端着咖啡杯,办公椅转向他,脸上竟流露出令他不解的浅笑:“我和你母亲都很少听到你谈论你的同学或者朋友,小井,你不怎么爱说话,要说的时候也总是在分享你从书里看到的内容。但是关于李华华,你却说了这么多,显然你对他有过深刻的观察和自己的理解。而且你们相处得似乎、还很紧密?”
严井听得眼前一黑。
然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则更令人难以置信,他竟然说——“你看起来挺喜欢和他一起玩儿的,这样挺好的。”
…………?
玩儿?
“不……”他艰难组织着字句,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语言中枢目前恐怕被这重磅一击摧毁得支离破碎,“我从来、一直都没和他一起……”
严井脑海中不遂个人主观意愿地浮现出体育课搭档活动的分组。原本按照身高两两组合的搭档是什么时候从个头相近的张小乐换成某个高个子班长的?他有点茫然,无法搞懂这条埋进记忆河床的信息为什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至少,他在班里的同桌还是林莎,一个千真万确的女孩。
但无论是搭档还是同桌,双方行为的交互仅止于字面意义上的职能。如果将“玩儿”定义为消遣,那么他从来没有所谓的玩伴。哦如果书籍具有自我意志且乐意为他所阅读的话,或许可以算是。
“……只是会说几句话而已。”严井声明,就像和学委那样,极其偶然地随便聊聊,虽然他和李华华的对话几率显然高于偶然。“我不觉得是我和他之间符合您形容的那种不严肃的’玩儿’,我一直叫他别来烦我。”
“你试图让他理解你的理论,并且——或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地——乐在其中。而李华华他总想带你去体验、去参与做些什么事请。”父亲指出,语气平和地反问:“那么,你觉得呢?实践出真知,还是理论高于经验?”
(十)
“原来你在这里啊!”
严井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源头。
洞开的阅览室门口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李华华正冲着他微笑,但随即猛地捂住了嘴:图书馆内要保持安静。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算是图书馆。这所小学的独立图书馆建筑正在施工,到正式落成还要一年左右,因此目前仅在这栋教学楼的二楼西侧最里处设有一间图书室,面积约等于两间普通教室那么大,名为繁星读书俱乐部。图书室对三年级及以上的学生开放俱乐部内书籍的借阅权限,对五年级及以上的学生开放俱乐部最里间阅览室的进出权限。但阅览室的书籍不允许外借,只能在这个房间里看。
这位班长同学扒在墙边扭头瞄了一眼图书室入口处的借阅台,负责图书室管理的老师正在电脑前面给新一批书籍录入编册,键盘噼里啪啦敲得正响,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或者只是对他网开一面。李华华无声松了口气,听说这个老师特别凶,幸好没挨批。
之前那句没控制好音量的感叹小小地回响在阅览室的墙壁之间,很快蛰伏于此处沉淀的寂静。蹑手蹑脚的足音迫近,裹挟而来的是李华华刻意压低的得色:“我找了好久,果然图书馆才是你会来的地方。”
这时可以明确这位班长同学的目标就是自己了。严井不为所动,只“嗯”了一声,目光早已重新落回自己正在看的书上。比起阅读一个活人揣摩动机,他还是对阅读纸面文字及其组织出的信息感兴趣。
李华华也不恼他的冷淡态度,挨着严井的座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借阅室里长桌有两大条,都是用普通的单人课桌拼并起来的,并列对称分布在整个个阅览室的中央。不少借阅归还后尚未整理放回书架的书册正凌乱堆叠在桌面上,他这个位置上就有几本。
李华华先是把它们挪开腾出搁手的空间,然后一只手撑着脸,没有说话,只侧头盯着严井看。
严井翻过一页。又翻过下一页。
李华华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严井:“……”
他可以在教室或者操场旁若无人地阅读,在地铁上或者被母亲拎去商场当衣架也能争分夺秒不为所动地多看几页,但此情此景这种视线如芒在背的滋味显然不在自己的抗性范围内。
“想找书看的话,四周一圈和窗边上的书架都可以。”他败下阵来,主动指引,好把人给支开,“外面书库里的可以直接和老师登记借走。”
“哦哦,这样。”李华华点点头,作出虚心受教状,“我没怎么来过。”
“很正常。”严井耸耸肩,“会来这里的人本来就少。”
平日里课间的十分钟弥足珍贵,小学生还在活泼好动的年龄,仍热衷于在教室走廊或者盥洗室流窜打闹,鲜有性格安分的人能争分夺秒下楼挣那么几分钟瞄两页纸。同时,位于二楼的二年级小孩也没有达到可以图书馆的准入门槛,这更进一步导致了繁星读书俱乐部的门可罗雀……小屁孩们在门口嘻嘻哈哈地奔走路过不算在内。
李华华此时扭头打量了一圈四周,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进到阅览室里面,嗳,好暗啊。”
阅览室位于图书室,或者说整层楼最西侧的房间。室内三面墙上都镶有巨大窗格的钴蓝色玻璃窗,框住了窗外几段呈现墨绿色块与深黑线条的香樟树。团簇的枝杈蓬蓬密密地抵上窗格,日照光几经碎叶与窗色过滤,将原本洁白的墙面轻轻蘸上斑驳的幽蓝色,营造出隐隐涌动的压抑感。沿窗而设的多重书架上大都摆放着主题各异的系列丛书,清一色漆黑硬壳书皮,静默地掩立于背光层架的阴影中。因而,整个房间都仿佛浸润在不均匀交叠的蓝与黑的深海里。
“有灯,没开。”
严井早习惯了这里的氛围,不疾不徐地将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与他坐的位置斜斜相对的窗格恰好没有被樟树叶遮挡,借得的光线亮度精准控制在自己的舒适范围内,而其他位置就不一定能这么符合心意。
李华华蹬开椅子猛地起身:“那我去开灯。”
喀哒。
周身骤遭白炽灯光临头浇下,酸麻在神经末梢掠走,严井应激闭上眼睛,用手指按压眼窝上沿的凹陷与眉心,缓解光线巨变带来的不适。
“不好意思啊,刚才实在是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而且对眼睛也不好。”李华华摸索着墙边的开关,也是一手遮在眉弓上面。他又排列组合般连续摁了几次几个开关,一阵喀哒喀哒乱响后总算把借阅室里的光亮调到体感最合适的程度:看得清字,房间亮堂,光线不刺眼。
你刚刚应该也没在看书……算了。严井摘下眼镜,手背抹掉眼眶里的生理泪水,用袖管擦了擦镜片,再架回鼻梁上被镜托掐出的凹痕。他目前的近视度数还不算太深,但在班里也足够显眼,因为还没有其他同学和他一样戴这个,这倒是坐实了他从入学时便被叫到现在的绰号。
“你戴眼镜会不会累啊?”李华华重新回到了他身边的位置上,视线落在他湿漉泛着微红的眼睛上。
非常刻意的搭话,但是并无恶意。
“这个问题你以前就问过。”
“咦?有吗?”李华华瞪大了眼睛,有点意外。
严井知道自己没法继续把书看下去了,他干脆重新取下眼镜,手指捏着镜脚朝对方递去:“要试试吗?”
他问得波澜不惊,语气却不容拒绝。
“呃……这个掰不断吧?”李华华尴尬地端着它,仿佛手掌里的是一樽贵重的易碎品。
严井无语:“你这不是记得?戴一下试试而已,看看会不会晕。”
班长同学歪歪头:“好哦?”
他说:“还好啊,没有很晕。”
严井说:“那你试着站起来再看看?”
李华华从善如流,站起来环顾一圈,沿着长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嗯……是有点怪怪的。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也好像……并没什么差别。分不清啊。”
他像是看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又像只是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黑壳硬皮精装大开本的大书,一同回了座位。
严井接过自己的眼镜重新戴上:“恭喜你,那说明你还没有近视。这东西用处也就这样了,没什么意思的。”
李华华突然说:“不过你戴这副眼镜挺好的,蛮帅的。”
“……”
严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