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初见

（十二）

李华华沉默了。

严井说出这些他听了几乎要掩面而逃的词语的语气简直跟平时打招呼或是普通交谈没有区别，稀松平常得像喝水吃饭那样寡淡，如果这反而才是一种正常，那么就是自己的心态不够平常。

但大错特错——这完全不是自己的问题！

这个人好像意识不到特定语境下的词义或者说话交流的语调对于整个情境的影响有多深刻，对一切的反应表现得近乎不通人情。可李华华认为这是一种倒因为果，他觉得正是因为严井对一切的观察和理解都太通透，所以选择不甚在意、不为所动，用一成不变应对瞬息万变。至于为什么严井要这样做，他也不知道。这或许就是李华华想不断接近、为这个男孩所吸引的原因。

他对严井有一种接近盲目的笃信与持之以恒的好奇，自初见起。

这个初见当然不是一年级入学时老师要求的轮流上台自我介绍，那种记忆单薄得和班级集体照一样，逐个点数过面容模糊的人头，都想不起来自己和这共处一室的同学有几分交集。原本严井在李华华的人生里就属于这张平淡无奇的集体照的一角，认知中隐约有这样一个名字简单擦过大脑，留下的痕迹仅限于“班里总是拿着书的、最早戴眼镜的小个子”。他真正认识严井在一年、不，是两年前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

一个足球擦着严井的小腿滚过去，在几步远外撞到操场外围的铁质栏杆，停下来。

“喂，帮忙捡下球！”

体育老师唯一的要求是不允许离开操场，于是女生在跑道外围三五成群地散步、打排球，男生则大部分聚集在中间足球场踢球，少数人爬上主席台追逐打闹。而这个戴眼镜的瘦小男生坐在主席台侧边的水泥台阶上，膝盖上架着一本书。

严井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足球，又看了一眼朝他大喊的男孩，无动于衷地低下头。

“靠，四眼田鸡他不理人！”金云辉恼了。

丁风也叫了一声：“眼镜！把球扔过来！”

李华华回头看了眼体育器材室的方向，从那里再拿一个球的来回距离比去主席台捡球要远得多，大家玩到兴头上，谁都不想再绕老远去借个新球。

“严井，拜托了！随便往这边踢一下就好！”他也喊了一声，依旧无效。其他人站草地上，都有点不耐烦了。

“算了，我去捡吧。”李华华对身边几个男孩说，反正他已经走到跑道附近了，不差多几步路。 就在他跑到接近操场边缘时，严井放下书，合拢放到台阶内侧，突然跳下来，走到那颗足球停驻的位置。

李华华有点摸不着头脑，说：“不用了，我来捡了。”

严井没有理他，双手抱起那个足球向跑道内走了两步，又将球放在自己的右前方的地面上，重新站起身时扶了扶鼻梁上那个天蓝色的眼镜。

李华华看出来他要踢球了。

这个细瘦的男孩不疾不徐地分开双脚，以一个肩宽的距离站立，他微微弯曲上身与膝盖，做出一个含身的姿势，同时头部也略微向前倾。镜框后的目光直直略过让到一侧的李华华，望向其身后的更远处。

李华华也循着他的视线回头。

球门。

他想干什么，射门吗？能碰到球就不错了，多的是一起玩的人一脚踢空摔到草地上，要么就是踢歪到姥姥家去，不然这球也不会滚到主席台侧边来。即使如此，李华华对这个典型书呆子突如其来的认真劲感到一丝新奇，于是更加专注地观察。

只见严井先一步踏出右脚，重重踩稳地面用以支撑，整个身体猛地前探，下一刻左侧大腿带动小腿向前一个摆动。在左腿踢出的同时他拧动腰部，借助转腰姿势的惯性伸直弯曲的膝盖，左腿完全伸直时，他的脚背与地面呈现出一个相互平行的状态。

“哇……”

李华华在电视机体育频道上的射门集锦里经常能看到这样标准的、典型的射球姿势，但他从没有在自己的玩伴中见过可以展现这样流畅姿态的人，大家只是蹦蹦跳跳地玩玩而已，单纯地追着球乱跑，连守门员都经常离家出走。虽然实际来说，严井的射球动作比起流畅，而更像一种生疏的、按部就班的履行流程。

转腰传递而来的力量延至脚背，严井微微勾起脚尖，身前足球中心部位的球面贴上脚背，被这股力量带至空中，高高飞出一个漂亮而悠远的弧线。

李华华的眼睛跟着那个球从一侧转到另一侧，站在操场中央草地里的男孩们也是随着天空中旋转的足球，头从这一边扭到那一边，目送其落在球门前两米的距离，又骨碌碌地翩然滚过球线卷进球网。

“NB啊…对了，球！”离门出走的王然此时骤然想起来自己还是守门员，小跑着过去把球抱出球框。“继续了啊！”

于是其他人重新兴致勃勃玩起来。

李华华也兴致勃勃地叫道：“哇塞，你好厉害！”

严井还是没理他，低头看了眼明显沾上灰的鞋面，再次扶了扶有点歪的眼镜，就准备走回台阶那边。

李华华冲上去拦住他：“喂，严井，要不要一起玩啊？”

“玩什么？”

“足球呗！”李华华补充，“真没想到你球踢得那么好，为什么不一起来玩？”

严井反问他：“踢得好就一定要来？”

他被噎得措手不及，睁大了眼睛看向这个小男生。如果球踢得好，一起玩会更有趣，因为更有趣所以更喜欢在一起踢球，然后球技共同进步，很好的良性循环。为什么严井会这样问？

李华华沉思几秒，脱口而出：“有这么好的技术不利用不是很可惜吗？”

严井立即否认他：“首先，我不喜欢野蛮的集体活动，尤其是对抗性的体育运动；其次，我实际上不会踢足球，这是我按书上说的步骤的拙劣模仿，没有你说的好技术；最后……”

他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过了一会儿才补充道：“我本来想踢出个脚踝扭伤，这样可以至少一个月不用上体育课。”

“啊？！”

“所以你自己去玩吧，他们都在叫你了。”

严井绕过呆在原地独自震惊的李华华，捡回自己的书，翻过来拍拍封底的灰尘，重新在水泥台阶坐下来。

“哦哦，好吧……”

李华华带着久久未散的震撼回归了他的小伙伴群体，在这一轮的追逐打闹中他没再成为左突右冲的先锋，而是充当氛围组。身体在人群里随波逐流地象征性跑动，脑内则魂飞天外地胡乱思考：严井这人怎么这样？

或者说，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平时看着毫不起眼，但是思维好像和其他人都不同……脑子有毛病？

严井不是个爱主动说话的人，除非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不会在课堂上举一次手或插一句嘴，说不定集体朗读课文时他都懒得出声。但李华华跟他搭了话，却意料不到严井能说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是不是不该跟他说话？李华华暗自纳闷，这家伙拒绝别人的语气也太冲了，我可是真情实意地邀请他一起玩的！他凭什么拒绝我的邀请？我、我还从来没被人拒绝过！他很天才所以看不起我吗？

虽然听起来很自大，但是李华华确实知道自己很受欢迎，男孩女孩，老师校工，甚至学校外边文具店小卖部的老板都挺喜欢他，买一盒水笔都会给他抹零，还给他塞小糖果。他身边自然而然地簇拥着很多人，无忧无虑享受着广泛的关爱与友善，一帆风顺的小小人生中很少遇到过如此直白果断的当面拒绝，甚至称得上是冷淡，这让李华华一时间难以接受。

“……我实际上不会踢足球，这是我按书上说的步骤的拙劣模仿……”

越想越委屈时，这句话突然重新浮现在李华华的脑海里，像一刃灵光突然斩断他凌乱的思绪。李华华精神一振，敏锐捕捉到了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信息：严井只是按照指示，初次尝试就能把事情做到……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完美”（毕竟那个球不是直接射进球门的），但是至少是百分之八十的“优秀”，这还不是天才？

数学课上老师对例题演示了解法之后自己的第一道练习题都还不一定做得对，可严井好像一直是数学满分吧？

即使严井没有刻意低调或者张扬，无论难易，他的数学都是满分。他就是总被数学老师点起来到黑板前范写解法，或者口述解题思路的那个数学优等生。

但体育运动并不是单纯上思维的训练，意识、经验、身体的协调缺一不可，严井是怎么做到一下子踢得那么漂亮的？怎么想第一脚踢出脚踝扭伤的几率也比踢出远距离精准射门的概率大吧，这真是蒙的？

还是说，比起按部就班务实勤勉的好学生，这个人可能真的是天才？怪人？

如果书上写的不是如何远距离射门的步骤，而是如何踢出脚踝扭伤的教程，严井会不会得偿所愿？……呃，虽然这样想好像很缺德。

李华华决定下次有机会把严井拖过来一起打排球，然后再观察一下。

如此思考的时候，那只足球轻轻擦过李华华的运动鞋，他下意识踢了一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愣愣地站在足球网里面，真正的守门员王然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李华华……这是我们的网。”王然为难地说。

“哦……啊、什么？！”他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连忙走了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主席台，坐在台阶上看书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也是，下课铃好像几分钟前就响过，大部分女生也在往教学楼走，只有他们这群男生还依依不舍地流连在操场上。

“我去还球吧。”李华华对其他人说，抱起足球往器材室走。

结果在体育器材室里又碰见了严井，他正在将两副羽毛球拍架好，把羽毛球逐一塞回球筒里。

李华华看向他，严井注意到他的视线，平静地解释：“冯静和姚萍萍的，她们让我帮忙收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李华华突然一阵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