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宇宙

（十六）

“那你自己琢磨吧。”严井语气没什么情绪，但已是在下很明显的逐客令。

李华华不介意他这个态度（不如说平时严井就这样），又在旁边的椅子坐下，自言自语般分析下去：“你连我都不感兴趣，却对学委……嗯，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吧。”班上至少一半的男生喜欢她，剩下半壁江山喜欢林莎。不过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喜欢张晓梦。

近在咫尺的这串碎碎念就算严井本不想听，也如魔音贯耳，他不由得无语：“我为什么要对你感兴趣。”

“对啊，”李华华深以为然地点头，“你看起来对一切人类都不感兴趣。我早想问了，你刚刚一直在看的啥书？”

严井扶起半边塑胶封面，露出标题：《全宇宙誌》。

班长同学一字一念：“全、宇、宙……什么？”

“志。”严井下意识又开始科普，“日志的志，这个字是日式汉字，但跟繁体差不多，你可以直接念半边。”

“你还看得懂日本语？”李华华只知道他的数学和英语可以满分。

“看不懂。”严井扶了扶眼镜，把书放平，“现在只是在看图片而已。不过里面汉字也很多，连蒙带猜吧。以后我会学的。”

全黑的书页上印着白色的线画与小字，摊开可以看见的这一页上是一圈又一圈的等高线和神秘的波形图，李华华勉强认出了章节标题【図說-電波天体一覧】，其他内容则一点都看不懂。如果他对天文或者宇宙曾有过哪怕一丁点的兴趣，就会发现连正在不断被翻阅的书页的切口，弗莱姆斯蒂德星图的部分在漆黑之中缓缓堆叠。严井的指尖就赫然攥着宇宙群星的薄薄一片，又轻轻揭过下一页。

“哇，好厉害……”李华华一阵失语，又难以置信：“我们这儿的图书室里居然还有这种书？”

“所以只能在这里看。”

“唉，”李华华退开了一点，稍稍远离这本看起来很贵重的书册：“就是这点。完全搞不懂你。”

严井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我们这个年龄的……小学男生吧，来这顶多就是翻翻那些古典油画的裸女图片，出去就是到处乱传不知道谁偷带的黄色小说，脑子装的都是谁喜欢谁谁讨厌谁这些东西。”李华华说着，突然心生一阵别扭的情绪。

这都是大家理所当然、不会特意强调的日常，仿佛生来如此。但为什么在和严井提及的时候，连他也突然觉得这些事琐碎、渺小，幼稚甚至无趣呢？

“而你却在看着什么天体啊宇宙的，对我们、好吧或许是对人之间的事情毫不关心……你真的是人类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成为电脑程序那样的电磁生物，严井心说。这种讨论他懒得再跟李华华掰扯，避免又被拿去四下发散，没完没了妨碍看书，于是保持沉默，只被动地听着。

然而班长同学话锋一转：“可你居然同样跟我一样，在意张晓……学委，突然感觉你又是个普通的人类了。”

但是，总感觉很不甘心。

严井回归“普通人”这个身份的视线，为什么看向的不是自己呢？

李华华不认为这是过分的自恋，他谂知自己很容易吸引其他人的目光，比起众星捧月，他更觉得自身的感染力接近于太阳，属于跟恒星级的带来生命活力的能量。应该没人不喜欢这种能量吧？可这个眼镜书呆子宁愿盯着笨重旧书上数以亿计概念的恒星光点看，都不怎么情愿舍给自己一个眼神，好像植物纤维和无机成分的混合物与他更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亲近。

“我不觉得我现在不是人类。”严井没否认，又随口一说：“不过假如未来科技真的能实现人脑意识数据上传，说不定我会志愿报名。”

……那不就还是不太想当人吗？

李华华对这个接近科幻式的伦理问题没什么概念，没法接话。正想再进一步追问你到底在想什么时，他突然看到严井推了下镜框，随即露出面无表情与失声大笑之外的、第三种表情。

审视、惊异、或者说……

“你的直觉，每次都让我挺震撼的，”严井说着，嘴角竟撇出了一个生涩的弧度，看来之前的大笑并没有帮助他锻炼到多少面部肌肉，但已有所进步。“有点儿意思。”

可这生疏的笑容也转瞬即逝。

“但是你的分析举证，还不如不举。”

“为什么？”

“我的答案是，我现在对张晓梦就算有你所谓的在意，也绝非你所怀有的那种喜欢。”严井垂下眼，指尖摩挲着书缝，“我甚至不太能确定这是一种感情，可能只是和想要读懂这本书一样的心境。”

他和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回《全宇宙誌》。这本书外观上年代悠远依旧不失精美，内容他们都无法彻底看懂。文字以一种熟悉但陌生的构成体系并排陈列，已知与未知层层叠叠地并拢于方寸之间，由白色笔触直观绘制的天体宇宙仍然以一种神秘朦胧的姿态暴露于他们的视野之中。

或许张晓梦也是这样神秘的存在。可观测的、片面的认知只是进一步为她赋了魅，但具体的人与写完的书又不同，在这条依旧前进流淌的时间线上，严井还读不到她的结局。宇宙仍在缓慢地向热寂走去，她又会走向哪里？

“这本书……”

李华华还没对着它揣摩明白，严井已经将它合上，切口处的弗莱姆斯蒂德星图骤然向中心汇聚，收束成仙女座星云。

“如果你、李华华，也是一本书的话，我本来不会有兴趣看的。”

“欸？”李华华愣了，被严井看在眼里的那丝暗喜方才升起不久，行到中途就被这句直言无情地浇熄在心底。可偏偏锲而不舍是他的优良品德，也许又将自取其辱，李华华还是不甘地追问了下去：“为什么？我也没那么差劲吧……”

严井瞟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李华华仍不死心：“你说吧，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书是彻底看不成了，自己不小心引出了这样的话题，也是一个大失误。严井抿了抿唇，拿着《全宇宙誌》起身放回书架上的空格处，严丝合缝地插进肃穆的黑色书列。班长同学跟着站起来，身体下意识含成虚心接受批评指正的姿态……但这感觉说实话、很少有，李华华不是那类经常挨批的问题学生。

“这样纠缠不休的你就很没有意思，”严井沉着声，背朝他面向书架突然开口：“如果你是一本书……那你就是主角、是太阳、是恒星，你所辐射的能量熏得所有人暖洋洋的，跟你待在一起会很舒服。

“所有人都喜欢你、依赖你、仰望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正是如此？

“主序星阶段就是这样——光亮、稳定、按部就班。

“但太无聊了，以现有的观测记录来说，恒星的一生就是这样可预测的、既定的无聊。

“因此，这样的一本书简直就是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俗套童话故事。”

他没有去看李华华此刻脸上的表情，目光冷淡地逡巡在书架之间，好像只是在随口锐评大书架上的那累累钜作，又或在冷漠审视无人问津的一摞摞废纸，“……而且开头就已经是大家手拉手转个圈我们全都是好朋友的大团圆结局。”

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望着这间书柜林立的阅览室，白炽灯将这个空间映照得雪亮，阴翳褪尽，连这些漆黑的厚重藏书都显得明快许多。

“可这里不是童话故事，当然也不是奇幻故事，什么友谊啊爱啊的魔法让所有人的意志最终遵从你的意愿而行进。”

“我不觉得我生活在童话故事里，也不觉得我需要魔法。”李华华低头扫了一眼长桌上还没有整理的书册，《狐狸的窗户》、《哈利波特与魔法石》，还有两三本青春流行小说。他把它们挪到同一摞书堆里，又认真道：“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跟我成为很好的朋友。”

然后严井再和他其他的朋友一起冰释前嫌，手拉手转个圈，最后相亲相爱一家人？

“我不想掺和到你的……故事里。”严井深吸一口气，他简直对李华华叹为观止，“更不想加入你的朋友小群体。”哪怕那里有其他所有人。

“有人喜欢集体，与之相对就会有人讨厌。所有的选择都符合正态分布，你忘了吗？”他提醒道：“我是离群的那个，这是我的选择和倾向，不会因为你的意志所转移。”

李华华突然笑了：“那按照博士你的理论，我后来想了想，或许你才是属于大部分人的那个吧。”

书架边的男孩儿愣住了：“……什么？”

长桌前的男孩儿轻声说：“我就是想创造一个没有那么坏的世界啊。就像你说的，真正的所有人手拉手围成圈，大家都是好朋友的世界。”

“那很幼稚。”严井讶异，不禁皱了皱眉，“我说了那不现实。”

李华华强调：“只是还没有成为现实。”

严井说：“那个可能性是零。”

“对吧？所以你是大多数的现实派。”李华华说，“我相信一定会有那样的世界。”

“……那你真是个幼稚的幻想派。”

“谢谢。登月以前也是幻想。”

“……登月是科幻。”

李华华：“如果这个世界也是科幻呢？”

严井：“……”

那也太软了，星云奖提名都没资格、《科幻世界》都会拒稿的的0科学纯幻想？

“而且你说我的故事像恒星一样能一眼看到结局，到底是怎样的结局？”李华华追问：”死星？超新星爆发？还是永远的主序星阶段？——这个倒是更像童话。”

严井回答：“如果排除掉我的话，是。”

“但这是不可能排除的，你已经在我的人生、在我的故事里了。”李华华说，“现在的你没法只当一个旁观者、阅读者。因为那个你提过的理论，观测就会干扰。”

严井无语：“我也并没想看……”

“已经晚了，”班长同学打断他，“我会向你证明，即使结局还是大家手拉手转个圈我们全都是好朋友的大团圆，但这不会是一个俗套无聊的故事。”

“你怎么证明？”严井简直被他的自负发言给气笑了，“先不提你想要的一整个世界，哪怕一个班的人都做不到没有龃龉、手拉手转圈。”

别忘了，他们俩在这里纠缠不休的人际关系，就是李华华HAPPY ENDING之路首当其冲的问题。

“一个班的话……我觉得可以。”李华华作思考状，几秒之后他笃定道：“我可以很快证明给你看我做得到。”

“你具体打算怎么做？”严井说，“漂亮话谁都能讲。”

“呃，现在的我没法立刻想到该怎么做……”李华华老实回答，语气也不如刚才那般豪迈，“但是未来的我说不定可以……很快！总之你先等着看吧！”

“这算什么，你在跟我打赌？”

“对！最快不知道、但最晚一年，我会让班里所有人都变成朋友。”

“……”

“在证明给你看之前，严井你可千万不要移开视线噢！”

因为你我都知道，你就是这最后一块拼图。